阿Q其实不叫阿Q,该叫做阿gui才是。
不过,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头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多半是不曾看过鲁迅那部《阿Q正传》小说原文的,只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听见旁人提起一两句,“某某人太阿Q了”、“我有点儿阿Q”。
我便是这样听父母多次说起这个古怪名字的,他们口中吐出那个“Q”字的时候,一个干脆利落的英文字母蹦了出来,躲在名字后面的阿Q其人则面目模糊。于是我好奇心起,缠着问,阿Q是谁啊?
我父母回答的话,诸如“精神胜利法”、“可怜可笑可恨”, 字儿都认识,组成词, 偏就让那时候年幼懵懂的我,无论如何都听不明白。父母索性指着书说,自己看小说去吧。
纸张泛黄的《呐喊》往桌上一摊,不一会儿,一个外形仿如一个“Q”的小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起哄、随大溜儿、爱占便宜、投机取巧……还有那大名鼎鼎的爱给自己找理由,正所谓精神胜利法。
那时候,我边看着书边咬牙,心想着,自己可不能做阿Q这样的人啊。
把阿Q的文字形象视觉化,是在中学语文课上,老师放了电影版的《阿Q正传》,严顺开戴着一顶小帽,扎着招牌式的小辫子,走路懦懦的,说话讷讷的,满教室的同学便对着屏幕不时哄笑。
片子看完了,老师开始提问,起来回答的同学也不过是把课文归纳的重点复述一遍。愚昧、国民性之类的话题太大太复杂,硕大的“Q”字往人群头顶一铺,筛出来的几个概念就干巴了,仍是得丢回小说里,和着故事慢慢品。
小说里的时代早已和鲁迅一起入了土,小说里的人仍活着。
不知从何时起,阿Q从书中浮起来砸在我身上,等伸手去拂的时候,已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融在我的骨血中了。
我也多了两句爱说的话,“你真阿Q”,和“让我阿Q一把”。好些阿Q的经典语录就在嘴边儿,一张口也能说上几句。
起初,话出口的时候,心底还带着几分“自甘堕落”的难过,后来慢慢麻木起来,便觉得当一把阿Q也没什么,大家不都像阿Q吗,多我一个也不妨事。于是,警惕没了,反感没了,剩下的只有逗乐儿。
渐渐的,我越来越像阿Q,头发扎个马尾,甩一甩,也有几分“Q”。和人有什么争执了,数一数自己的情商指数,埋头回屋腹诽;和别人攀比起来,也暗地里掰着指头算,谁这儿不如我,谁又那儿不如我,算着算着,仿佛自己真的多好似的。
还有那个精神胜利法不是也挺好么,多么有助于缓解压力,有好几次,我考试不顺了,或感情不顺了,种种不顺,都是用着这个法子,开解开解自个儿。
一日下班,公交车被迫改道,绕了远儿,听着后座两个老太太聊着时政,不免也随着嘀咕了几声。我自己阿Q着,却也不吝指责旁人“很阿Q”。有些许人的哄闹行径,也有着几分阿Q对待辛亥革命的态度,无论是“结伙”还是报复,行事常常是不分青红皂白的。
晚上便和朋友闲聊说,“阿Q精神仍在许多人身上体现着”。
对方答:“这不是咱们的传统吗?”
又说:“你不也一样?”
闻言呆了半晌,想辩解,却发现十分值得悲哀,反顾自身,我慢慢在变成我曾经排斥的那种人,这不是最可怖的事儿吗?
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扎了根小辫儿,举动缩手缩脚,你若不看他,他的眼神便飘忽着打量你,若因此注意起他来,那眼神立刻飘走了。
镜子外的我一个激灵,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镜中分明是自己。
一把扯散头发,外形的“Q”字没了,骨血里的“Q”只怕还在,若知道自己心底有那么个“Q”字在的还好,怕只怕,若有人满以为自己是阿K、阿M,其实不过就是给阿Q换了个发型罢了,那岂不是更可叹了?
我也只能先对着镜子下个决心,立此存照,只盼日后我别忘了现在的坚决,也别给自己找借口。
我不做阿Q。
张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