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热得烤人,海拔也越升越高,峡谷蜿蜒的山道上,人们缓慢地向前移动,有的弯腰吃力,有些人步履蹒跚,有些人面如死灰,理应庞大壮观的朝圣队伍,在狭长高耸的峡谷里,仿佛撒落在太平洋上的几把沙土,站在河床上,仰视高峰的绝顶,惊觉这世界实在太无限浩大,相形之下,人类如此渺小。
印度香客
迎面下来一列队伍,多数人坐在马上,身体摇摇晃晃,一问,得知是印度人,一早进山朝圣,半天行程下来,多数人高原反应强烈,病倒了,其中有一位朝圣者已经陷入晕迷,奄奄一息,几个背夫抬着他,落在后面等待救援。
印度香客朝拜冈仁波齐历史由来已久,连接着人与佛的冈仁波齐,也连接着印度人与他们的信仰之神——湿婆、梵天。冈仁波齐,佛界与人界的通道,印度教也奉冈仁波齐为他们法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毁灭之神湿婆的天堂。耆那教把它视为最高之山,坚信他们的创始人就是在这里获得了解脱。冈仁波齐埋藏了各自信仰中不朽的精神遗产,动人的神迹,不能直视但直达人内心灵深处的魅力,让它千百年来一直吸引着亿万朝圣者。
印度香客到他们心目中的“世界中心”——冈仁波齐朝拜梵天,通常要花费相当多的精力与财力,一部分人甚至倾尽毕生所有财产投入到一次朝圣中。他们决定前来朝圣,有时候甚至是一次生与死的抉择,阿里地区平均海拔高达4500米,常年冰雪交加,暖和如夏季时,冰雪都融化成奔流之河,但突袭的暴风雪往往一夜间把阿里与世隔绝。印度香客的故乡四季酷热、海拔不过几百米,朝圣路上他们穿越喜马拉雅山脉,跨过冰雪、砾石,不知承受多少艰辛,体验多少痛楚,才抵达这条古老而恒久的朝圣之路。印度教徒虔诚的相信,他们的威力之神梵天和他的夫人,就住在冈仁波齐神山上,而他们死后,灵魂也将永久栖息在这里。
某种意义上,印度朝圣者如若缺少“只要苍天给我呼吸,我会拼命前进”的执著,他们很难克服山高、路险与高原反应的三重折磨。然而这些香客是幸福的,印度教的绝大多数信徒终生的积蓄也支付不起朝拜神山的昂贵费用,只能向着神山的方向至诚地祈祷、朝拜。
达止热寺宿营地海拔5100米,仅比珠峰大本营住宿地的海拔低100米,海拔高度在供游客使用的旅馆中位居第二。渡过拉曲河,藏族朝圣者多选择北岸的达止热寺投住,寺院的客房里空无一物,人们在土地上铺上背来的铺盖,席地而睡。游客或驴友就住在与寺院隔河相对的西夏邦马旅馆区。印度香客团队往往携带帐篷,还有尼泊尔厨师、雇员和藏族导游,每天,尼泊尔雇员会搭建好营地,埋锅造饭,香客们在帐篷里吃饭休息。
藏族朝圣者住的帐篷散布在西夏邦马对面,这里正对着神山壮观的正背面,整个帐篷区直线距离神山只有几公里。
神山背面
冈仁波齐北面山峰如被斧劈,酷似巨大金塔,神山俯视身下的山峦,威严得有地动山摇之势,神山拒绝一切遮挡,一路护卫神山的高山全部卑微退避。与从塔钦见到的神山正面比,背面的神山巍然挺立,身高暴涨数倍,宛若战神降临,在神山面前,壮观的世界顿时失掉往日光辉,暗淡无光。默望神山,想着一件事情:是什么赋予冈仁波齐统治自然的力量,让多种宗教都认它为“世界的中心”?
我忽然醒悟:神山冈仁波齐以自己做明镜,启示天下信徒,好、坏,善、恶,正、邪,给予、索取,创造、破坏同时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人类从神山上看到自己的恶,也见识自己的善,神山唤醒人们的惶恐,唤醒善,唤醒悲悯,唤醒责任心。神山启示人们,先须认识一个完整的生命内涵,方能战胜征服恶。
近在咫尺,神山似乎在和人谈话,在它脚下时间仿佛不存在,因为神山就能证明永恒的真实存在,它的每一道凹槽,每一条冰舌,甚至山体上每一片花岗岩,就是时间叠加在一起,从无止境的过去延伸向永无止境的未来。神山裸露的黑岩褶和水晶般晶莹的冰皱疏密交叉,黑白相间呈阶梯,那是人类通向天堂的天梯,当这一切如实呈现时,每个人的心灵都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太阳最后一点余晖燃烧干净,狂风呼啸穿透旷野的上空,朝圣者和游客静静坐在帐篷茶馆里喝茶、烤火取暖,空气里佛音缭绕。海拔5100米的高寒地带,没有太阳普照,人的力量脆弱如风中之烛。静寂的山谷帐篷区,每个人经历了一天的辛劳,满足而充满力量。在神山的摇篮里,我们的思索停止了,人生的岁月漩涡也仿佛静止了,终于可以平静地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五体投地
黎明来临,夜降霜雪的古老的朝圣之路,被夜里通过的信徒们踩成一条发光的“玉带”,山路弯曲而上,通向卓玛拉山口——转山途中的最高点。
卓玛拉山口也叫度母山,从达止热寺(海拔5100米)起步,短短5公里中海拔急升700米,空气更加稀薄,让较耐缺氧的藏族人都会发生高原反应,引起头痛甚至晕厥。无论对于信徒还是游客,它都是难关。朝圣之路向上蛇形盘旋,山路一直位于冈仁波齐神山的右面,站在山口脚下仰望,明晃晃的冰雪刺痛双眼,神山不可直视,强劲的山风吹动十几米长绳拉起的风马旗呼拉拉地响,这段山路异常陡峭难行,藏族朝圣者也必须经常停下来休息,调整急促的呼吸。几个坚毅的背影吃力地爬起,站稳身体,拿脚尖踢出一个雪窝,前行三步,扬起双手,再俯身向大地的怀抱……他们手套板摩擦冰雪冻土发出尖利的响声,在山谷中回荡着。他们的身影此起彼伏,每跨出一步,都极其艰难,他们喘着粗气,但有力的动作依然执著并且标准。神山外围58公里,五体投地用磕长头转完神山要用去10~15天。虔诚的信徒在这里用身体写下朝圣路上最慷慨悲壮的诗歌。
中午11时30分,异常寒冷的山口终于到了,这里相当拥挤,巨大的经幡群边,佛教徒朝向神山跪拜,喇嘛们席地而坐摇动身体念经,印度教的信徒设坛焚香,诵唱梵经,印满经文的五色纸片如雪片,漫天飞舞。从卓玛拉山口往下望,横亘在灰白色冰川的山谷中间,唯一的绿色湖泊就是传说中印度教仙女乌玛德瓦洗礼的地方。
每年不断有朝拜的香客在这里长眠。19世纪初的外国旅行家手记里提到,有旅途中病倒的僧侣被同伴抛弃。这是朝圣中让我难以理解的地方。朝圣神山,我们难道不是乞求找到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泉,寻找有情天地,拒绝冷漠,避免堕落吗?为什么会有遗弃同伴于绝境的事件发生呢?
高原的宗教,或许更多地在告诉人们面对残酷的现实时一个人需要担当,而非接受别人的怜悯。也许这就是人力与大自然力真实对比下,无奈的抉择。在机械与科技力量无法到达的荒野、沙漠和雪山,没有外力的支持,人类一如既往的脆弱、渺小。
下山的路更加难走。雪深过膝,我要极小心地攀住路边的石头,避免滚落到山下。卓玛拉山脚到塔钦18公里长的山路,途中没有风景,山路没有起伏,激不起斗志,也看不到尽头。我埋头苦走,近乎绝望地向前,藏族转山人却频频从我身边超过,他们有的人身体疲惫神情愉悦,有的人步伐沉重但脸上没有痛苦表情。转山,对于朝圣者是百年修行中最具价值的环节,他们一生里最纯粹的幸福时光。朝圣者转山,就像培育一株花,他们的重点在于它的根。我这样的游客来转山只想看一朵盛开、美丽的花,却忽略了它的根与枝叶。
当出发地塔钦海市蜃楼般出现在地平线上,我的转山路接近尾声,冈仁波齐庄重柔美的正面,隐现天边。正面的神山安详如佛祖,有一种手心向下的怜悯与宽容。
“即使神山没有能够赦免罪孽的神力,它至少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我想,在人生这条无止境的转山路上,我会以幸福之心走下去,抵达天堂终点。
王琳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