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职位上退休一年后,陈文华改头换面,到距南昌300多公里的一个小村子,当了一名“农民”。
他创办经济合作社,帮着农民致富。他办幼儿园,创建农民文化宫,保护、宣传村里的古建筑,邀请文化名流到婺源县上晓起村。小小的村庄,掀起一阵阵“文化热”。
上晓起村是婺源县的一个旅游景点,村子不通公路,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这条青石板路,不足一米宽,是古代的通商要道。独轮车走多了,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村民多次找到陈文华,希望这个“有来头”的人和上头说说,给村子修条公路。可是无论怎么游说,这名副厅级教授始终不同意。
毫无疑问,他触犯众怒。修公路是村民的共同想法:有了公路,游客就会多,村民的收入就会增加。没有公路,村民盖房,都要多支出几万元费用。有村民一赌气,表示不租给陈文华土地。
这位77岁的老人不吃这一套。他对村民说:“游客看中的就是村子原生态的风貌。从长远看,不通公路能吸引更多游客。”
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来访的文化人。来访者频频点头,他就像找到知音一般,得意地笑上一阵:“村民认识不到,不怪他们。我要帮着他们改变思路。”
改变先从增加村民收入着手。2005年,也就是他到上晓起村投资办茶社的第二年,他开始租种村民的土地。起先几亩,现在发展到70多亩。他种过稻谷,种过油菜。后来他又种白菊花,一场大水淹没白菊花后,他又开始种黄菊花。
村民收雷打不动的每亩每年600斤稻谷的租金。在这个人均土地只有3分地的村子,亩产水稻不过400余斤。为此,他在村子获得“傻教授”的称号。有人当面称呼他“傻教授”,他听了,脸上肌肉开始拉动,“呵呵”地笑着。
这位曾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早在1989年就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教授并不忌讳“傻教授”的称呼,并乐得其名,将自己的合作社注册成“上晓起傻教授农业生态合作社”。他生产的黄菊,也打“傻教授”品牌。
种田请劳力,村里七老八十的人都来干活儿。员工阻止,他不同意,按正常劳力付薪水。
渐渐地,村民开始接受这位“傻教授”,也能听进去他的话。
这也算他的一个小小“伎俩”。只有获取村民信任,他才能在村子里立足,才能保护好这块地方。
上晓起村四面环山,“风水极好”。村内有徽派风格的古建筑,“进士第”、“荣禄第”、“大夫第”等官宅,保存完好,是个游览的好地方。每年婺源的油菜花开,这里总能吸引不少游客。
吸引陈文华的,还有村头一台水力捻茶机。
陈文华是知名的农业考古专家,也是一位茶专家。1981年,他以一人之力,创办《农业考古》杂志。鼎盛时期,这本杂志的海外订购量达200多份,在国际上众多知名大学的图书馆,都能看到他的杂志。
起先,他的想法很简单。在上晓起村投资几万元,开个茶社,租上几亩地,没事到这里住住,颐养天年。
朋友来得多了,经常赞叹村里那些古建筑。这位教授就动了心思,把古建筑保护好,宣传出去,对村民和他的生意都有好处。当时,他已经搭进去不少钱。
还有一个现象让他触动。上晓起村和中国很多村子一样,正在经受着离别之痛。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到外地打工,留下孩子和老人。
这位退休副院长的老家在福建省厦门市一个渔村,父亲是个木匠,干着粗活儿,赚点微薄的收入。因为家境贫穷,直到32岁才成家。后来,他父亲到菲律宾谋生,最后客死他乡。从10多岁起,陈文华就没见过父亲。因此,他深知离别之痛。
于是,他极力打造上晓起村的文化氛围。他搜集整理上晓起村的历史,编成故事。自己出钱,将这些故事印成册子。村里有一个江氏祠堂,他也花钱将其修缮,并将江氏家族的《蒙规》和《家训》摘录下来,做成牌子,挂在祠堂的墙上。有时,他会一字一句地读给村民听。他还在村口的树上架起一个高音喇叭,播放他自己谱写的歌曲。
上晓起村的名声逐渐打了出去。不少村民回到村中,经营家庭旅馆。“傻教授”成为村里最受欢迎的人。孩子们看到他,围着他喊“陈爷爷好”。
陈文华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就如同他自己的经历一样。在整理江氏家族资料时,这位教授发现,上晓起村,古时是个出人才的地方,仅江氏家族,就有“一门三大夫,祖孙两进士”。而在新中国成立后,村里没出过一名大学生。村里的娃娃,一个个灰头土脸。他动了恻隐之心,掏钱办了一个幼儿园。
幼儿园开张了,只赔不赚,从2005年到现在,搭进去10多万元。有员工都不好意思拿工资,他不同意:“开了这个口,以后就没人干活儿了。”
这位干瘦的老人本是个急性子。他喜欢穿红衣服,走起路来飞快,办事风风火火,从不拖沓。2004年,他到婺源县参加会议。会后安排与会人员参观上晓起村的水力捻茶机。车开到村口,天降暴雨。其他人都坐车回去了,他却打着伞,走了1公里多的路,要去看这台水力捻茶机是否修好。
可是在幼儿园一事上,他却能沉住气。他经常开导老师:“不能让农村的娃娃输在起跑线上。改变,得从娃娃做起。”
他还租下村里的一个旧仓库,花10多万元改造,将其建成村里的“农民文化宫”。一到空闲时间,村里的大人小孩,总有一些人在里面看书。陈文华经常组织农民举办文艺演出,还邀请省城的学生来表演。
一名山东的退休教师被陈文华干的事吸引,不远千里到上晓起村,一住就是半年。她还教村里的孩子唱歌跳舞,吹葫芦丝。
妻子程光茜早先有些不乐意,她不止一次和陈文华“冷战”:“你折腾不要紧,总得留点养老钱吧。”
他不听:“要不是农民,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度过那一关。”
1958年年初,年仅23岁的陈文华被打成“右派”,当时他是厦门大学历史系四年级学生。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江西省博物馆工作。1968年,博物馆开始“斗改批”,这个老“右派”又被揪出来。陈文华夫妻及年仅10个月的大儿子,被下放到赣州的一个农村。
在农村,他充分展示他的文艺才能,教村民唱歌写字。农闲时候,他还说一些顺口溜。妻子到现在还能记得他说的一段:“有个美国大兵叫土豆皮,身子瘦得像个烧鸡。”他一说,农民们就哈哈大笑,陈文华就有了“土豆皮”的绰号,妻子程光茜也被称为“土豆皮老婆”。
陈文华还是劳动的好手。挑100斤的粪,他能赤脚走10里路,中途不歇息。即使在上晓起村,这个干瘦的老头还经常赤膊种田,一点也看不出教授的架子。
天长日久,这个老“右派”赢得了村民信任,免受了很多皮肉之苦。有工作组来抄家,农民就会阻止。
如今,他退休后一头扎进农村,妻子说不过他,就搬来大儿子当救兵。大儿子在香港,年薪曾到100万元,后来辞职做公益。他听了母亲的唠叨,专程到上晓起村看了一下,随后转给父亲30万元,支持父亲做下去。
程光茜最终改变了看法。她也经常到上晓起村,帮着丈夫打理。
妻子很清楚丈夫的性格。在“下放”期间,大队要画一幅3米高的毛泽东像,以参加公社的比赛。大队干部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喜欢文艺的陈文华。陈文华毫不犹豫地接下任务,找到一张毛泽东的画像,就铺开画纸打格子,一笔一笔画。
当晚,妻子一直陪在丈夫身边。丈夫画好头像,连声说“像”,她才放心地离开。他们都知道,有人画毛泽东像没画好,被打成“反革命”。
1981年,陈文华受邀前往北京给干部讲农业科技史。当时,正值土地下放之时,学者和官员对土地下放,还未达成共识。在讲农业科技史时,当时46岁的陈文华从历史角度出发,极力肯定土地下放政策。
“古代就知道集体耕种不行,我们不能走回头路。”面对众多高级官员,这位学者忐忑地讲出自己的想法。
妻子知道后,不让他再讲,可是陈文华不听。还到处讲课。一年之间,他在全国巡回演讲200余场,一下子成为全国的红人。
在做全国政协委员时,陈文华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提出,反对禁放鞭炮。连续4年,他都提同样的提案,直到有些地方放开口子。
“只要他认准的事儿,10头牛也拉不回来。”程光茜说。
在上晓起村经营8年,陈文华共投入70多万元,其中有1/3的钱,投入到村中的公共建设上。现在经营黄菊,他的合作社基本能做到收支持平。
上晓起村也在发生变化。尽管陈文华不断劝诫村民,不要破坏村里的风貌,但村中小河的两侧,还是盖起了不少新房。有住在村里的上海学者说,这些新建筑,已经逐渐让上晓起村没有吸引力。
最近,著名媒体人杨锦麟到上晓起村,和陈文华一番长谈后,他称陈文华为“乡绅”。
陈文华不敢应:“我只是个‘傻教授’而已。”
本报记者 郭建光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