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
广德元年,也就是公元763年春,寓居成都的诗人杜甫出门远游,从梓州骑马行至四周青山相拥的盐亭县时,驻足远观,溪流上方烟云缥缈,花儿隐约可见,而又莫识其状。再行,近城墙处,春水清冽。面对眼前的景象,诗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
这一年,杜甫51岁。依照今天的高速公路里程,盐亭距成都也在200公里开外。
杜甫一生坎坷,时常生计无着,烦扰连连,纵是窘困之极,在他的视界里,依然没有错过那些寻常无名的景致。杜诗中所展现的,多有意想不到的小清新场景,描述的是个人片刻感触,精微,沉静,鲜见空疏的宏大叙事。这与“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时常显露的重口味迥然不同。公元760年,李白游庐山所书“翠影红霞映朝日”这样大红大绿的诗句,杜诗中就很难读到。遇见这一类景观,杜甫则淡定得多,他只是平心静气地吟诵出“晨光映远岫,夕露见日晞”这样的句子来。
穿花硖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至于杜诗《曲江对酒》中描述的这样轻盈灵动的日常生活景象,则早已成为国人视觉文化基因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令人感怀的场景杜诗中俯拾即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花儿朵朵,遍布通往黄四娘家的小路上,公元761年,饱经离乱的诗人住在成都西郊草堂,在锦江之滨独自漫步,面对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场景,自然欣喜不已。说来有趣,第一次去成都,除了工作任务外,我还存有同行者费解的心思,那就是奔着想象中的锦江畔这黄四娘家去。近40个小时的火车,临行前望文生义,带上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以为在阅读中也会预热这“花满溪”,没曾想作者纠结在时间、空间,历史、现实编织的现代性迷宫里,作茧自缚,长吁短叹,全无怡然自得的情趣。旅途进而格外漫长。不过从那次不着调的寻访行为看,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历史与现实的别样迷宫中找不到北呢。
至于那“云溪花淡淡”,我是2001年8月13日早7时许,在重庆云阳县南溪镇不经意间遇见的。那一天,许多人在流经南溪镇的河边送别首批迁往上海崇明岛的长江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被离别感染,我几乎难以自持。其间,只得转过身来,调整一下情绪,从人群中抽身退到几十米外的石桥边,看看风景。从年代不详的石桥上向河谷深处望去时,一抹淡淡的云正向远处飘去,悠然而又寂寞,过处了无痕迹。那一刻,自己的感受无以表达,只得借来读过的诗词,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下这刻骨铭心的“云溪花淡淡”五个字。第一次到南溪,先前甚至对这里的名称都毫不知晓,而相见即为告别,几年后长江蓄水,这里沉入水底。有谁愿意与自己神交已久的风景以这样的方式相逢呢!
三峡库区蓄水后,去过两次南溪镇旧址。一次见到先前的那条河及周围的一切已被江水淹没,另一次则在水位落下后看到这里成了世界性难题——水库削落带的一部分。如果有什么沧海桑田,这不就是自己亲历的情形吗!这么想都让人心惊。
云溪,上面飘着烟云的溪流。溪流,烟云,还有花朵,都会消失。风景是有寿命的,还没相遇时,有的就已辞世。
一年后,从巫山县城沿长江北岸的大宁河北上,目的是要看看蓄水前这沿途的景象。乡下人开的班船,像班车一样,运人运货,走得更远,遇见搁浅,男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跳下去推。听本地人聊天,看他们打旗语,这与乘坐游船被迫在一些人满为患的景点停留差异很大。但,在长江岸边码头,总有人在检查,以阻止外地人乘坐这班船,他们把来人赶上昂贵的游船,到了所谓小小三峡就返回了。要坐这班船,有时还得在码头上临时攀个乡下亲戚。
大宁河流淌至现今的大昌镇旧址南部约1公里处,当年的凤凰村一带,河滩开阔平坦,芦苇丛生,人走在芦苇荡中几乎没了头顶。西边的山腰上,夏日黄昏里,云雾飘荡,天地氤氲。宽阔的河面常有细流分开,它们独自走一段,然后再次汇入主河道。在当地原住民的生活中,这也是最为寻常的景致。我曾在那分开的细流里,洗脸洗脚,逮鱼抓虾。经过石子过滤的河水,往往更清澈,更清凉,也不那样湍急、浑浊。这细流再一次汇入洪流的时候,有时还能看到长长的清流顽强连成的线。
汜!几年以后,我知道这细流还有名字时,这里的一切都已变身湖底。《诗经》里,“汜”为从主流分出来,又再次回归主流的水流。古已有之的称谓,我在亲历时竟然一无所知,更没有细细体悟这寻常景象,一如“云溪”。
江有汜,子之归。读起这句话,我感受到的不是《诗经》语境中的幽怨,而是青山绿水间莫名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