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把厚厚的几本《追忆似水年华》留在了加斯东那里,他很相信这个年轻的出版商,虽然彼此并不熟悉。加斯东代表着“新法兰西杂志”——它的周围,聚集着一群以纪德为首的知识分子。
他们开始阅读这部手稿,评价并不怎么好:“里面全是公爵夫人,不是为我们写的……”纪德显然对它没多少兴趣,于是,加斯东把书稿退还给了作者。
深信自己作品价值的普鲁斯特,决定自费出版。出版商并没有读这部厚厚的书稿,就签了合同,反正经济风险由作者本人承担。没想到,书稿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问世后,反响热烈。最惊人的评论发表在“新法兰西杂志”上,纪德被催促“重读”这本他曾草率处理的书,并写信向普鲁斯特致歉:拒绝这本书是“一生中最大的后悔和内疚”。
补救的重任落到了加斯东身上。他说服普鲁斯特和原先的出版商解约。两个出版人开始谈判:加斯东高价买下了库存的《在斯万家那边》,撕掉原先的封面,换上自己出版社的新封面——他总想一次性消灭旧版本,因为它总让他想起当初的错误。
虽然杰出的出版人都有着敏锐的嗅觉和良好的品鉴力,但他们也会和一些优秀作品失之交臂。阅读出版人的传记常常会发现,那些“漏网之鱼”是他们一生的遗憾。
所以,法国最伟大的出版人加斯东才会说:“在这个行业里干了40年之后,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情,就是我们永远无法预知一本书的命运。”
经典作品往往命运多舛。《追忆似水年华》因为字太大,乱糟糟的,修修改改,还有无法看清的难以理解的字符,而被拒之门外。帕斯捷尔纳克将《日瓦戈医生》的手稿寄给了《新世界》编辑部,希望它能在国内发表,却遭遇退稿和严厉地谴责:“您的小说的精神是仇恨社会主义”。就算这些作品后来获得了大奖,滔滔不绝、极尽赞美之辞的评论者们,也未必真正读懂了它们。
因而,一本书的前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出版商是否慧眼独具。兰登书屋决定为《尤利西斯》冒险,出版人贝内特精心策划了一场官司。
该书当时在美国被禁,理由是“色情”。想要得到它,就得买莎士比亚书店私下印刷的版本。这家巴黎左岸的小书店很有名,很多美国游客会专程光顾,然后偷偷带一本蓝色封面的《尤利西斯》回来。
贝内特的代理人如法炮制。他把书“藏”在了行李里,过海关时,竟然无人理睬。代理人于是大声嚷嚷:“里面有违禁品,你们一定要搜查箱子”。海关人员不得不搜出《尤利西斯》,并在“走私者”的强烈要求下,将其没收——这样,开庭的时候,书就成了证据。而书里,早已提前贴上了评论家们评价《尤利西斯》的文章,它们一并成为“呈堂证供”。
律师特意将打官司的时间,安排在伍尔塞法官出庭之时。这位学问渊博、持自由主义文学主张的法官,果然宣布《尤利西斯》并非“淫秽之作”。它成为光明正大的名著,同时,也成为一本超级畅销书——出版人的先见之明,以及那些关于“违禁”官司的报道,为它的“风靡”立下汗马功劳。
格拉斯也同样因为“色情”而被禁。但泽三部曲之二《猫与鼠》,虽然和《铁皮鼓》一脉相承,但两者讲述的故事完全不同。《猫与鼠》更像置于德国二战背景下的青春叛逆故事,而不是但泽的历史叙事。
小说出版后,格拉斯被齐泽尔指责为“最恶劣的色情作家”。因为“在道德方面毒害儿童和青少年”,相关部门要求将《猫与鼠》列为禁书。出版社赶紧给去信,要求驳回“禁书”申请,同时组织各类专家对格拉斯的全部作品进行鉴定,并将鉴定结果呈送。
禁书申请被主动撤回,齐泽尔和格拉斯却闹上了法庭。法院最终裁决,禁止齐泽尔在“文学批评之外的场合,将原告格拉斯称为‘色情作家’”。这部曾经“色情”的作品,如今被列为德国中学的选修课本。
一本书的命运就是如此诡异而难以预测,不可预知。与大作家和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邂逅,都令人记忆犹新。
加斯东逢人便讲他和普鲁斯特的初次相遇:贝内维尔的夏天,加斯东远远看到一个徒步而来的人,他举止有些不得体,却十分可爱——衣服太窄了,扣子也不齐,浆过的领子直直的,头上扣着一顶旧草帽,褪色的薄底浅口皮鞋沾满灰尘。他邀请加斯东参加晚宴。
那时,这个叫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家伙还没有成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