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只有在某些特定场合才能幸运地听到,而选择乘坐火车旅行当属一例。慢车,硬卧,长途,这样的组合几率最高。
2012年5月,从成都回北京,买到一趟K字头慢车硬卧下铺。上车时,对面铺位是一位提着大包小包土特产的妇女,洛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中原口音夹杂川味儿,丈夫是四川人,2008年曾在汶川映秀镇承包小水电工程。上铺的一位男子大约也是这个年龄,黑黑瘦瘦的,行李只有塑料袋里拎着的矿泉水、方便面。窗前的小桌板上还有地儿可放,他却把自己那袋吃的东西径直扔到了桌下,默默地站了会儿后,就爬上自己的铺位睡觉去了。我注意到他脸上有刀疤。
洛阳女子热情、健谈,拿出自己带的瓜子等小零食摊在桌子上,邀请大家来吃,她很快主导了这狭小的空间。我对她在映秀的经历很感兴趣,便问起2008年5月12日地震时的情形。以下是她讲述的故事。
那天下午,自己与丈夫去映秀镇上的储蓄所存钱,突然,地动山摇,呜呜的声音响得怕人,站都站不稳。自己与丈夫赶紧抱在一起,把装钱的袋子紧紧捂在两人胸口。站不住,蹲下来,然后就一跪一坐在地上。稍微定下神来,才发现四周已经一片哭爹喊娘声。呛人的烟尘中,有些房子眼睁睁地倒掉了,混乱的人群中有人身上流着血。
很多人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求老天爷保佑。
讲到“保佑”这一幕时,我打断她,表示怀疑。震后第三天我也到了灾区,从没人讲过求老天爷保佑之类的事情呀。可她坚决地说,当时你不在现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自己亲眼看到眼前跪倒一大片,以为到了世界末日。
建设中的那座小水电站距离震中映秀镇30公里左右,有60多名工人。第二天,第三天,不断有消息传来,有人说水电站垮了,砸死很多人,也有人说根本没那回事儿。
夫妻俩矛盾了好几天,到底是逃还是不逃呢?小工程赚的钱少,死了一个人都赔不起。逃吧,发包方还有一半工程款没给,怎么甘心呢?最终,震后第四天,两人用了整一天时间,翻山越岭,有时简直像爬一样走过到处是滚石的山坡,天快黑的时候,胆战心惊地到了水电站附近。先不敢过去,躲在树后张望,看到除了一个小仓库塌了外,工地上好像没什么事,最后,还是这洛阳女子自己先下去看看,而丈夫则躲在后面见机行事。
眼前的一切,让人无法想象,工人们全都聚在工棚里斗地主、打麻将,嘻嘻哈哈嚷成一团。回锅肉真香啊,不像发生过大地震,反而像等来了一场聚会。救灾人员送来的爱心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猪肉、大米、白面,还有毛毯、衣服等等,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工棚门口甚至还插上了红旗,贴上了“抗震救灾、众志成城”的大红对联。更让人惊讶的是,跟着工地跑的那个发廊里的几个小女子,也搬到了这里,正忙不迭地给输钱人脸上贴纸条,头上摆鞋子。
她讲到这一段时,我再次表示怀疑,怎么会有这样的场面呢?这听起来不合逻辑。她反驳说,没震倒,有吃有喝,又不用干活了,有什么合不合逻辑的。我说,工人们自己没受灾,就不回家看看?她说,我们只找外地农民干活,不找本地的,好管;外地也没地震,回去干吗!我再问,地震了,没人逃吗?她说,看你就没干过工程,我还巴着他们都逃光呢,工钱就不用付了。我还是不甘心,又问了个问题,都在宣传抗震救灾,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帮助别人?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回答我的问题,顿了顿,淡淡地说:他们,有想去的,可谁信他们是救灾的!你信吗?
夫妻俩出现在小水电站的时候,很多人都流泪了,问长问短,几天来的争论终于得以平息了:人们齐声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老板不会跑,工钱不会少。意外的是,发廊女也加入了感激的人群中。
故事讲到这里时,原先的几位听众要么睡了,要么去旁边溜达,而我却还是有些问题难以理解:地震后,我在那里待了16天,后来又去过三次四川,汶川、北川、彭州、德阳,重灾区映秀、汉旺、银厂沟等地都到过,所有地震故事中都没有这样的讲述。
这火车上听来的故事可靠吗?这个问题一出现,我又反省自己为何会轻易地怀疑别人的诚实呢。再说了,旅途中听一个人讲故事,而不停地探究真实性,不就像追问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婚后是否找到真爱一样无趣吗?
至于上铺的那位男子,一直在睡觉,没有动静。偶尔下来活动一下,便很快上去了。别人与他说话时,他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列车抵达河北邯郸站时,他对我说了这一路来的唯一一句话:地震时,我就在那水电站干活,都很害怕,想走,我带头要工钱回家,被她丈夫带人砍了。
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我是不是不该写下这故事?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