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大山里,为了争抢一个野果,6岁的小男生刘泽一和另一个小朋友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在进行“格斗”。双方的父母想上去劝架,都被个头不高、脸型削瘦的领队任真劝了回来:“大家不要干预,这样的争吵是男孩子成长的必经过程。”
两个小娃打了足足5分钟,一边打架一边抹着眼泪。不远处,任真和很多孩子还有家长在围观。平时走路都腿软、爱摔跟头、常被其他孩子欺负的刘泽一,“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他的转变,让站在不远处的父母高兴得泪流满面。
任真把两个孩子拉到一起:“你们很勇敢,能用男孩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时的两个小男子汉,却拥抱在了一起。
这就是任真教育孩子的方式。
从2008年开办以户外锻炼、学习为宗旨的“自然成长营”开始,跟着任真进行户外教育的家庭,已经从4年前的5户增长到现在的将近6000户。并且还有很多从西安周边城市,以及北京、上海过来的小朋友,假期来跟着“任伯伯”到大自然里上课。
这位顶着“陕西户外联盟主席”头衔的61岁老人,现在每年有将近200天的时间,和孩子们行走在秦岭的大山里。
任真从事户外运动多年,走遍了秦岭72个峪口,征服了秦岭山脉的几大高峰,徒步穿越过傥骆、褒斜等5条古道。但这几年,他越来越想着“为孩子办点事”:带着他们走进大自然。不仅如此,他还带着孩子们走访了秦岭上100多个寺庙、道观、教堂,以及国学学堂和隐士的茅棚。
从任真现在的状态,很难想象他的童年。那时他受困于小儿麻痹症,“5岁了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也只能辨认5种颜色和3种几何图形。后来,学医的姨妈教他游泳,父亲上班不骑自行车,和他跑步去单位。到了12岁,任真才算恢复过来,当年与父亲一起参加了“西安市迎春万米赛”,成为赛道上唯一一对“父子兵”。
前不久,任真在北京一个“户外教育”的主题沙龙讲这个故事时,下面的听众有人小声议论:“这不就是中国的‘阿甘’!”
任真后来真像阿甘那样去当了兵,在空军服役了5年。退伍后,他到当时的西安外国语学院工作,一直没有停止过户外运动。如今,每到周末,他都会率领“自然成长营”的孩子,探访秦岭山脉。
营里最小的孩子只有三岁半,平均也不过六七岁。一群爸爸妈妈也跟在队伍里。而有的“老”队员,比如8岁的雷其诺,有几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跟着“任伯伯”出来探险和学习。
上山之前,任真的手成了小朋友们争抢的“香饽饽”。他粗糙的手掌,总是会牵着几个孩子的小手。6岁的袁典岳抢不到,一脸埋怨:“你这个任伯伯,为什么不长个尾巴呢?你要长个尾巴,大家就可以一起拉着走啦。”
任真把孩子们带出来,不仅仅是开展户外探险。在他看来,“把学校里所有的课融入一门课,这门课就是户外教育课”。
他特意请来了陕西民俗文化研究院院长、陕西教育书法协会理事刘正怀,作为孩子们的人文知识带队老师。这位比任真还要年长1岁的老学者,高高瘦瘦,走在队伍里,格外显眼。他每次活动的主要任务,是给孩子们讲“三个一”: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故事。
12月8日,在穿越秦岭竹峪和皂峪的途中,刘正怀从书包里掏出一幅漂亮的字画——他要给孩子们讲解“旦”字。字画的左边,画的是圆圆的日头刚刚掠过山顶;右边,从上到下依次是“旦”字从甲骨文到楷书的演化过程。孩子们伸长脖子,凝神听着刘正怀略带沙哑的嗓子里发出的每一个字。这时,一轮红日也缓缓升上了秦岭蜿蜒山脉的上空,照亮了“旦”字,也照亮了孩子们的脸。
尽管带的是小孩子,但任真没有特意选择走平坦的路。上山的路弯弯折折,有的路只有20厘米宽,只能侧着身子一点点往前挪;有的坡倾斜近70度,大人孩子都得四肢并用往前爬;而有的路段,几乎没有路。尤其是冬天,山上有积雪和冻冰,有些斜坡非常滑。
一开始的路段,往往稍微平缓一些。任真一边走,一边讲。他看到何首乌的叶子,会给孩子们讲何首乌的药用价值;看到椿树,会给孩子们讲如何区分香椿与臭椿;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他都能一一辨认。
从2008年就跟着任真参加“自然成长营”的8岁小男生李雨童,现在还清晰记得,蝴蝶和蛾子的区别主要在于触角和翅膀,以及为什么大鲵也叫娃娃鱼,“这些都在山上见过,任伯伯也都在山上讲过”。
相比草木和虫鱼,最令孩子们恐惧和兴奋的是另外一种动物:蛇。
任真是一个捕蛇高手。两年前的春天,西安高新区第二学校的师生跟任真去山里探险,一个年轻老师满腹狐疑地问任真:“你真的能抓到蛇?!”
“当然!”任真眯起了眼睛。
这时,他已经听见身后有鸟在叫,一回头猛然看到树上一条近两米长的黑乌梢蛇,手腕一样粗,趴在树枝上伺机捕猎。他动作飞快,一把抓住蛇尾巴,揪了下来。“给你!”他拿起蛇装出要往年轻老师身上扔的样子。这位老师和孩子们猝不及防,尖叫着四散而逃。
蛇在任真手里很温顺,孩子们慢慢克服了恐惧,一点点地靠近过来。任真手拿着蛇,一脸轻松,开始教孩子们量蛇身的长度,嗅蛇身的味道,摸蛇的体温,然后对比自己的体温。之后,他做了一个更惊险的动作:将蛇头举起,对着自己的嘴唇,亲吻蛇的信子。
“孩子们最害怕的就是蛇吐信子,我这样做是想告诉他们,蛇这种动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怖。”任真的方式得到了回应,小学生们由恐惧开始变得兴奋。
“大自然对每个人都是公允的,你只要尊重它,就不会出事。”这是在大自然中行走近40年的任真的总结。
当然,不尊重自然,学到的将会是教训。任真曾多次教大家如何辨认漆树——秦岭地区一种毒性很强的落叶乔木——它的嫩芽与香椿和臭椿非常像。但还是有一次,他的助手没听任真“不要动刀子砍树”的交代,误砍了漆树,并拿树枝烧火,几个人吸入毒气而肺部中毒。“浑身奇痒无比,都想拿刀子把肉给剔掉。”最严重的伤员,全身70%都被包扎起来,“活像一个木乃伊”。
遇到一些有毒的植物,任真会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亲自去尝一尝,把毒性演示给大家看。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水果,刚过10岁,也是“自然成长营”的老队员。她曾经跟任真穿越平和梁,从秦岭南麓的长江流域,翻到北麓的黄河流域。水果清楚地记得,路上,任真碰到一块乌药,一种有毒的药材。他把孩子们聚集到一起,拿起这个像土豆一样的根块,轻轻咬了一口,不一会儿舌头开始发麻、脸形扭曲,“这样孩子们就记住了它的毒性,印象也会很深刻”。
孩子们跟着任真,学到的不仅仅是这些生物、地理知识。
穿越竹峪和皂峪的山路非常艰险,一边是丛生的荆棘,另一边是陡峭的斜坡。任真拿着一把军用铁锹,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前面,给孩子们一铲一铲地挖了220多个台阶。8岁的小贝贝有时候不得不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前爬,撅着屁股,嘴里却哼着在课堂上学的歌《哦,苏珊娜》:“我来自阿拉巴马,带上心爱的五弦琴……”而贝贝的妈妈,则在100米远的队尾,和刘正怀老师看着队伍,以防有人掉队。
但还是出了意外。一个瘦小的孩子,踏着台阶,想小跑着下山,但一不留神,一脚踩空滑下去十几米,幸亏山上树林茂密,被树挂住,腿上被划出了5公分的血口,鲜血直流。孩子爬上来,任真的助手郭延兵打开急救箱,给孩子敷药。孩子妈妈站在一旁看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孩子一声不吭,眼里没有眼泪。
“我们不是没有风险,而是化解了很多风险。”任真后来一想起这事,还是有些后怕。对安全预案,任真和有着14年军龄的郭延兵做得很细。保障孩子们的安全,也是“自然成长营”得以口碑相传的重要原因。
这个民间自发成立的教育性组织,之前几乎不接受媒体的采访。任真他们相信,身教重于言教。
一位参与成长营的母亲,转述了自己10岁大的女儿曾说的一句话:“任伯伯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
去年7月,任真曾带领40多个孩子和家长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中登过秦岭。从北京来的7岁的盈盈,当时是队伍中的一员。雨中,山上不能停歇,即便遇到二三十米高的悬崖峭壁,也一定要翻过去。任真在大雨中跑到队伍前,大声吼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边唱着,他边和助手在岩石或树根上加固绳索,并给大家腰上系扣。轮到盈盈时,任真对她说:“你没问题!听好口令,攀上去,注意脚底下与岩石接触好。”
不像很多心里犯嘀咕的家长,大部分孩子开始兴奋起来,有的把雨帽摘掉,有的踢水嬉戏,当然,也有的孩子被吓得哭了一路。在任真看来,“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教育机会!”
“任老师是用生命爱着孩子。”盈盈的妈妈说。
与雨中的豪情万丈不同,日常生活中的任真是个简单的人。家里没有电脑,自己的卧室里,“一床一褥一枕几本书”,墙上挂着孩子们送的几幅画。他平时很少做饭,买几十斤土豆,一天8个,开水一煮,便是一顿餐饭。
十几天前,孩子们得知了任真80多岁的老母亲去世的消息。他们当中也有一个孩子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在他们经常学习国学课的地方,与孩子们朝夕相伴的金毛犬也突然死去。这些事给孩子们打击很大,有的孩子问大人:“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任真试着去回答孩子们的这些问题。他把孩子们带到秦岭圣母山上的一座天主教堂,神父停了当天的弥撒,用宗教的观点阐释了什么是生命。3个孩子的妈妈也从个人经历出发,讲了如何认识与对待生命:信佛的认为生命是一场轮回,不信神的认为生命源于进化,第三位妈妈则说:“大家应该慢慢学会思考这个问题,找到自己的信仰。”
孩子们平时挺闹的,但那天教堂里鸦雀无声。“我们的生命是一个体验过程,它本没有意义,所以需要我们赋予它内容和意义。”任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