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逛书店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的朋友老崇。他比我年长5岁,戴一副黑框眼镜,最大的爱好是逛书店。在书架前,他常捧着书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仿佛整个书店就是他家的书房。
如果不走近他身边,闻到那股垃圾桶般的味道,你很难发现,老崇其实是个流浪汉。
在我的母校复旦大学,他一度还颇有名气。身高一米八几的老崇成天手提几个塑料袋,在校园里穿梭,见着瓶子或报纸就拾起来。不少师生都认得这个“捡破烂的”人,但没人对他有更深的了解。有人说,他脑子有点问题。更多的人猜,他本是大学生,只是“读书读疯了”。
撞上老崇的时候,我还是个本科生。纪录片课的老师要求我们去拍个片子,我脑中马上出现了老崇的样子。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我一直充满好奇。
连续好几天,我扛着摄像机在校园里寻找老崇。但当我根据保安的提示找到他时,却紧张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现在回头看来,那时的我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我出生在一个南方城市的工薪家庭,是从小被高度保护的“好学生”。我会掏出零花钱,给躲在后巷的流浪汉买个面包,也曾在大冷天,动员爸妈给无家可归的人送几条棉被。那是某种朴素的同情心,但对于这些藏在边缘的人,我从没打过交道,也谈不上什么了解。
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老崇倒显得非常轻松。他完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拍摄要求。甚至,当我累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帮我拿摄像机。
不瞒你说,我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机器递了过去。老崇没有像我隐隐担心的那样,一拿到机器撒腿就跑。相反,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起天来。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脸有没有刷地红起来,但那种尴尬的感觉至今清晰。我原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靠近老崇的,而对方,则用最简单的善意,硬生生地将我从“上面”拉了下来。
我开始尝试以平和的姿态去接近老崇,渐渐发现,外界对这个男人的传言并不真实。
在山东老家的农村,老崇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可家境困难,他最终选择外出打工谋生。2004年,22岁的他只身一人来到上海,在好几家小餐馆做过配菜工,后来听了老乡建议,开始“捡瓶子”。
“捡瓶子”一度是收入不错的行当,但老崇坚持只在大学校园里捡。他有那么一点心高气傲,感觉在外边拾荒过于丢人。并且,在“工作”以外,他还希望过上“大学生活”。
他常常去旁听复旦的一些公开课,最喜欢历史系的课,葛剑雄、樊树志先生的课他都听过。每天早上,他总要花上一块钱,买一份《东方早报》,收入好的时候再加一份《报刊文摘》,然后在一个没人上课的教室里慢慢翻看。
大部头的书,他买不起,也不可能进入复旦的图书馆。他便跑到学校周边的书店里,摘抄自己喜欢的段落。每一回把废品卖到收购站时,他还要多问一句,“最近有什么好书吗?”
我开始每隔几天就扛着摄像机去跟拍老崇。拍累了,两人就随意席地而坐,东南西北地胡扯。老崇常说,最理想的人生,是满足基本吃喝之后,“自由自在地看看书”。
我看老崇的视角,越来越平。尽管他还是浑身酸臭味,不够合身的裤子成天吊着,而我一身衣裳光鲜亮丽。但我渐渐打心底里认为,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不一样。那些所谓的“不一样”,不过是源于我们不能选择、也永远无法改变的出身。
有时,我甚至是仰视他的。
一次,我与老崇并排坐在草坪上,摄像机随意架在不远处。聊到兴之所至,老崇突然大声吟起诗来:“人生本来一场空,何必忙西又忙东。千秋功业无非梦,一觉醒来大话中。”
吟诗的时候,他潇洒,爽朗。直到今天,我依然对那一幕印象深刻。
入夜以后,老崇就走进复旦南区的露天体育馆,跳进一个凹槽里睡上一觉。在那儿,他曾经养了一只出生不久的流浪猫,每天喂它吃喝。小猫后来长大了,不知所踪。
拍完纪录片,又过了半年,老崇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了。我曾经几次在学校附近打听他的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我很想告诉老崇,尽管他或许仅仅是一个特例,但确实改变了我看待流浪汉的视角。
毕业后,我转而攻读社会工作的硕士研究生,并在一个服务弱势群体的民间机构实习。我不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对那些活在社会边缘的人,我都尽量以平和的姿态去接近。我愿意相信,每一个底层人的身上,都可能有着与老崇相似的一些闪光点。
我曾经亲眼看见,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几个流浪汉分工合作,洗菜生火,轮流做晚餐。一碟青菜,几杯劣质白酒,几个人聊得天高地阔。而在一个破旧的简易棚屋前,一个老人趁着月色,拉起自己心爱的二胡,余音悠悠,环绕陋室。
置身于这样的画面中,我总会想起老崇,想起在那个阳光和煦的早上,老崇伏在课桌上,在一本破烂的本子上安静地写着自己的日记。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去,他与复旦学生并无两样。
那部纪录他的片子,我最终取名为《我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