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终将是一段给想象无限空间,而又无以言表的旅程。幽暗的山峦,繁星密布的黑夜,若隐若现的昏黄灯光,呜咽疲惫的汽笛声,江面划出的浪花,间或山坡上一两声狗叫,任何有着相似经历,在长江川江、峡江段夜行的人,哪怕仅仅看到这三个字,就有可能意会。而试图去描述那沉沉黑夜中枯坐人的感受,都可能会词不达意。
新千年到来的时候,人们大都裹挟在怅惘与期待之中,个人意识受制于这世界时间——严格地说是西方时间刻度,并依此来调整自己。春播秋收,日月盈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归去来兮,这个节点过后,在日益城市化、全球化的声浪里,这种问题意识将逐渐淡化。如果这样,那些浩若烟海的文化遗存将何以依托,又魂归何处呢?
还有谁是在这种心境下,从重庆朝天门码头坐船,历经七天七夜,踏上赶往上海崇明岛漫长旅途的呢?
2000年8月11日。那一次,我的首个目的地是长江右岸重庆云阳县。先赶到重庆,出租车司机径直拉到了朝天门码头,并热心地给指到了轮船售票处,说自己拉来的客人可以便宜一些。就这样,登上了一艘破旧的“豪华游轮”,进了一间几乎仅仅容得下一张小床的“一等舱”。这艘船晃晃悠悠地开出没多长时间,居然停了下来,通知游客上岸看景点,两个小时后开船。急惶惶地赶路,哪来心思下船啊,越是心急越是觉得漫长。黄昏来临,船终于再次启航,赶往下一个景点。我最终意识到,搭错了船。
入夜,船上的喧嚣渐渐平息,来则安之吧。1997年11月8日,长江三峡大坝工地已经实现了第一次截流,还有第二次,这或许是江水截断前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在川江段上。我突然意识到,这也将是长江形成以来未有之变局。至少在汉代以前,这“江”字还是长江的专名,后来这江的支流也开始称为江,“江”于是成了通名,这专通之变,实为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变局。而今,拜现代化之赐,截断这巫山云雨之念,即为现实。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是这船还是现代化的旅行工具,那一切该与农耕时代的景象无疑。稀里糊涂的旅程,不也成全了自己特殊的经历吗?这么想,反而窃喜。在这夜行船上,久久坐在黑漆漆的船头,独享天地之大,万物氤氲,船也仿佛为你一人开行。而那些黑暗中渐次退却模糊难辨的形象,仿佛世间万象,繁华过后无可奈何的寂寥。对于我这样一个四处奔波讨生活的人来说,能有多少闲暇来享受这样的时光呢?
梦,总是要醒的。这夜行呈现的景象,恰似在现代之前与现代之后,温情也好,荒芜也罢,却剥离了现实感。两天之后,船抵达云阳,接下来的旅途换乘“江渝九号”移民船,随库区700多位移民出峡江,过荆江、浔阳江、楚江,抵达扬子江,历时五天五夜后,在上海崇明岛靠岸。与上一段旅程不同,在这现实感无处不在的船上,无声的叹息裹挟、弥漫。
那是长江沿岸开出的第一艘外迁移民船。乘上这艘船也是临时决定仓促间登上去的,这该是一次什么样的漫长旅行呢?在以往的经验中实在找不到可以参照的坐标,书本上描述的“五月花”号上人们的期翼与痛楚,是这样的吗?
我选择了最底层的舱铺,与一家五口相邻。十来岁的孩子活蹦乱跳,而80岁的老人坐在拐角,面无表情,默默地抽着旱烟,不言不语。黑夜来临的时候,依然如此。不知道怎么与老人对话,面对一位在20世纪生活了80年的老人,我到底要从他那里打探什么呢?战争、饥荒、解放,分田到户,合作化,大跃进,饥荒,武斗,粉碎“四人帮”,土地承包,乡镇企业,计划生育,外出打工,还是青山绿水、天伦之乐、发展繁荣,人定胜天,及至舍小家保大家为国家,清库迁坟、远赴他乡移民?老人的儿子说,父亲当过生产队长,还当上过县劳模,以前能说会道的,也能镇住人,几年前母亲去世后话就少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远古时期,这三峡库区即为海洋,如今这船上的人们又要奔赴大海。这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戏剧性场面。还有那些今人张口即来的诗句“流来天际水,截断世间尘”;“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等等,这可是古人看穿来世的隐喻?
五等舱的一个角落里,黑夜,旱烟的火苗孤独闪烁,忽明忽暗。江水与圆形小窗高度恰好持平,拍打船舷发出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沿江的山峦也在沉沉的黑夜中渐渐退去。
就这样出三峡。
2012年12月14日,北京,下雪了。早早起床写下这些文字后上网,偶尔看到微博上有人提起1994年的这一天:三峡工程正式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