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中照相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拍故事、照风景的,一种是拍自己的。虽然形式上前一种较后一种显得层次更高一些,但这两种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为,他们都是要留住时间的人。
把时间留住,这是旅行的一个终极命题。而旅行中的“快”与“慢”,则永远是一对矛盾体。
从纯粹的技术角度来说,旅行越来越快了。随着蒸汽机车的出现,曾经以月计的旅途缩减到了周;随着汽车的发明,时间的概念再次被缩短到了日;伴随着飞行技术的革新,我们今天的旅行已经按小时甚至分钟来计算。无论怎样,物理学的速度变革推动了旅行者计时方式的变化。虽然交通工具用时缩短,从理论上使我们可支配的用来旅行的时间变多,但大部分人却感受不到这一点。恰恰相反,今天的旅行者所感受到的时间,反而比过去更紧、更少了。
这是因为,旅行变快了,生活变得更快了。要应付快节奏的生活,有两种办法。第一是让节奏慢下来,享受慢旅行的乐趣,但这一点对大多数人来说太难做到。因此,我们不得不采用第二种办法——用更“快”的速度去为旅行留下点什么,这就是——快门。
照相技术的发明教会了人们如何把瞬间的景象保存下来,在照片上,流动的时间瞬间凝固,无论那一刻图片中的人或物是怎样的状态,它都会成为一种所谓的永恒。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种将时间留住的魔力,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心理慰藉,以抵抗一种对年华必将老去、亲朋终要远离的恐惧感。
丰子恺在《大账簿》中谈起他对世间万物命运轮回的感悟,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我偕了小学校里的同学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丰先生这么极端的忧伤情怀,但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一种时间流逝的命运感。既然无法对抗这种命运,不如把它的每一个珍贵瞬间留下来,这可能是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大多数人的心理冲动,虽然他们并不一定感受到了这份冲动。
把相聚的时间定格,是为了更好的离别。
从广义上讲,旅行就是一场以与日常生活的分离为开始,以回归生活作为结束的活动。但是,旅行又暗含着另一种相聚和分离——与旅行地的相聚和分离。另外,后者往往具有“只此一次”的巨大心理暗示。于是,就像丰子恺对树枝频频回眸一样,旅行者的镜头会投向这些瞬间的美好。
对于相聚和离别的感怀,对于时间流逝的领悟,中国人似乎具有一种更加复杂深刻的心理诉求。
有人做过粗略统计,在同样一个景点,中国人拍摄合影的概率远远大于外国游客。我不清楚这项调查的可信度如何,但它所揭示的现象却是我深有体会的。中国人不光喜欢照相,而且喜欢用各种排列组合拍照。人多的时候,甚至一群人热热闹闹能在一个地方耗上好久,乐此不疲。相反,别国的旅行者虽然也自拍,但排列组合的情况却比较少。
这种拍照方式的对比反映了一点:在中国文化中,我们对分离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与人合影的行为意在表现一种亲近的关系,相片中的人物越少,越能证明这种关系的坚实。将这种关系用留影的方式记录、保存下来,既是一种对现有关系的认可,更是一种对未来这种关系可能消亡或减弱的抵抗。“留住每一刻”,本质上是惧怕失去,惧怕离别。
这种旅行中的伤感已经存在了千年,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其间客人就曾感怀人生苦短、美景难留。而苏轼则回答道:“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不属于我的,享受当下的美好即可,何必非要拥有呢?未曾拥有,也就永远不会失去。不过今天的旅行却很难套用苏轼的理论,因为在那个时代,他至少还能慢慢地坐下来怀古赤壁,当然也就“目遇之而成色”。但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或许连仔细端详景致的时间都没有,也就只得将其统统拍下来。
然后,这些照片所记载的命运也都统统如丰子恺的树枝一样,成为我们的人生过客,让我们永远惦念,却永远无法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