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鸽子停驻在赫鲁晓夫的墓碑上,风雪掠过,稍一振翅,又盘桓到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的雕像前。
地处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本是停灵之所,俯仰天地,漫步死生;可是,鳞次栉比的墓碑却鲜有人世间的森严。寓意功过相抵的赫鲁晓夫塑像黑白分明;叶利钦墓被积雪覆盖;戈尔巴乔夫的夫人已然落葬,旁边的空位尚待那位知名的未亡人来相聚。许多军功卓著的将军,也在新圣女公墓安享身后的澄明。在墓地的另一头,芭蕾舞演员、作家、歌唱家乃至马戏团团长,与元首政要们沐浴着同一片安详。新圣女公墓的“准入”由国家掌控,政治家与艺术家能共处一地,足见俄罗斯对文化的珍视。
赴俄访问,看市政、念民生,常思中国经济发展比之当年的“老大哥”已不遑多让;但若论及对文化的态度,仍不免感叹有云泥之别。
作为苏联时期的首府,莫斯科的建筑气势恢弘,七座修建于1950年代的斯大林式大厦,更如皇冠上的明珠。如今,这七座大厦中,两座被用作外交部和交通部的办公楼,两座被辟为五星级酒店,另外三座,则分别是罗蒙诺索夫莫斯科国立大学的主楼、艺术家与文化人的公寓。
“公寓”一说最为奇崛。据说,为鼓励文化艺术创作,俄罗斯由政府出资改建,将房间布置成画室、舞蹈房、音乐室,供无力负担高房价的艺术家们免费使用。艺术家过世后,政府再将此房间置换给后来人。而对过世艺术家的家属,则另辟市郊的住所安置,以示扶持。
民众对文化的尊崇亦不乏例证。俄罗斯卫国战争中央博物馆的资料显示,二战时列宁格勒被围困期间,每人一天口粮只有120克面包,饶是战时多艰,音乐会却一天未停。现在,莫斯科大剧院例行的芭蕾舞演出,票务预订已至半年之后。
罗马自非一日建成,文化的堂奥本不是静态的。唯有代际承传,方有聚沙成塔的功成之日。圣彼得堡在彼得大帝治下开埠,算来不过300年,却成为享誉全球的历史文化名城。深究根由,无非是时移世易,却仍面目如昨,以至不知今夕何夕。
在圣彼得堡,建筑本身即是艺术。无论巴洛克抑或古典主义,都维持着建城时的原貌。即令维修,宗旨也是“修旧如旧”,因而纵历厄难,颜容犹存。
获誉“俄罗斯主教堂”的伊萨基辅大教堂,外观由数十根大理石圆柱支撑,圆顶覆盖100公斤纯金,内部装饰也动用了大理石、青金石、大青石、孔雀石等43种石材,可谓极尽奢华。但最令人动容的,却不是雕栏玉砌的金石之声,反倒是常在修葺的圣像画。我们参观时,教堂内的壁画翻修不过两年时间,新的脚手架却又已经搭起。或者,对俄罗斯人而言,历史的馈赠,哪怕掺杂一丝杂质和毁损,都是对敬畏的亵渎。
这种感受在观摩博物馆时愈见强烈。冬宫集宫殿及博物馆于一身,除了跻身世界前四的馆藏之外,更有大量宫殿原貌。电影《俄罗斯方舟》借一个长镜头贯穿冬宫名物,成为近十年来电影技术的丰碑。可在冬宫的厅堂间穿廊而过,又有不同于光影世界的错愕。最惊异的是,宫殿厅堂里的摆设多是原物重现,角度、位置都一如百余年前;餐桌上的金匙银刀、壁炉边的木几座钟,甚至皇帝的座椅、公主的寝具,几无赝品。
在俄罗斯的心脏克里姆林宫,兵器库里更是存放着大量皇家用品,大至礼器军械、马车王座,小到加冕桂冠、酒杯婚纱,无一复制,显现出历史的原貌。
艺术体验的真谛,即是用感官与艺术品直接对话,让积聚人类精神的艺术品来检阅观者的成色。为此,若一应皆是复制品,其索然无味,自不待言。有保存方有传承。现代性不必以“不破不立”为哲学基础,更不能以建设之名行破坏之实。放慢脚步,给历史一点时间,本身即是一种敬畏。
如果文化的核心是传承,传承的前提必是正视。对人类而言,政治制度难免更迭,经济到底也不过是数字纷飞、工程起落,千万年后终成尘埃。唯独文化艺术,凝结着人类一时的智慧,又颇能继往开来,一旦留存,便为永续。
在俄罗斯北方小城阿尔汉格尔斯克,青少年文化中心的孩子们正喜迎圣诞。他们自己制作圣诞卡片,从绘画到手工,都任想象肆意飞驰。老师站在一边,不时给提些修改意见。在俄罗斯的大城市,不乏这样的少年文化中心,绘画、芭蕾、游泳、滑雪……动静皆宜的课程,一应费用由政府承揽。
在辉煌历史的映衬下,有时细想,文化若有张不老的脸,也都在孩子烂漫的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