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春节,上海远比现在冷得多。有一年甚至下了一场相当厚的大雪,屋檐挂下腊肠粗细的冰棱,几乎每个人都对寒冷习以为常,一只生着冻疮的手伸出来,照旧勇猛地握起一把雪,捏成雪球砸出去。
那时候没有人鬼哭狼嚎南方的冷,反而记忆里只要临近过年,就会有种扑面而来的温暖。松江乡下有一种风俗,一进腊月,祖辈都要开始做新年糕。这种糕有的地方叫尺糕,有的地方叫方糕。我们那只叫一个字,糕。所有人默认,糕,便是为新年做的糕。临近过年前二十几天,我爷爷一只脚刚踏进门口,就高声告诉我奶奶:糯米拿去轧了,20斤。我奶奶照例撇撇嘴:够不够?去年20斤就没做出来多少。两个人高声商谈着要不要多去轧一点糯米,以防不够分。又商量去年的红豆收了多少,还剩多少。这种乡下食物原料最简单不过,只需3样:糯米粉,红豆沙,白糖。
真正做糕的日子,我奶奶会提前告诉我,明天早点儿起,帮我“妆”糕。这种糕需要特定的模具,更需要特殊的灶具。两样东西现在都已不复存在,木模子,老虎灶,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在哪个农家乐看到,可以兴奋得哇哇大叫,全忘了当年被指派去烧火的满心不情愿。做糕不难,但我奶奶总以掌门人的姿态,不让别人插手,只许人打下手。乡下人珍惜食物,最怕小孩一不小心做坏,浪费她曾经辛苦侍弄过的粮食。唯一的例外,是帮她尝尝红豆沙够不够甜,可以一次吃掉一大口,直到我奶奶心疼得大喊:不够了不够了。
糕做好后,放到灶上,大约需要蒸一个多小时,当时萦绕的香气,完全可以把农村厨房的脏乱差全部覆盖。新做出来的糕,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大约因为成年后再也没吃过,所以私自将其评为不可多得的美食。我还记得那是一整块白嫩清新的年糕,像刚诞生的婴儿一般,被整个翻在事先准备好的竹垫上。为了纪念这个“新生儿”的初生,我最要紧的工作,就是赶紧帮它们点上一批梅花形状的红点。
据说,童年记忆是个“无形杀手”。一个人童年吃到的美食,一生都会追寻相同的味道。所谓丧失的年味,大概也是如此。小时候曾经热热闹闹过的年,长大了每到春节,都会回忆起相同的情境。每次过年,我都会想起奶奶做的糕,尽管这几年早有聪明人开了糕坊,专门做这种节日必备食物。但味道始终不能跟小时候的一致,起码红豆沙没有经过我的舌头尝味,总觉得太甜或者太稀,怎么看都是超市卖的货色,和原来的根本不能比。
然而丧失的年味,更多还是因为,你已经不再是童年的你,那个爱吃糕的小女孩,或者爱放炮仗的小男孩,统统变成满怀心事的成年人,一个春节,根本无法打散所有关于成年的忧虑。
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