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记

    《醉乡记》，这是整整300年前去世的清初散文家，桐城派重要奠基人戴名世（1653～1713)的一篇文章。近年来，我反复阅读这256字，竟至可以背诵。无论自处处人，总会无端地记起这篇文章中的一些句子来。每当浑噩不醒，或心烦气躁不能自持时，读一读这篇文章，就像及时服下一副良药。

    这300年祭，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又值新春佳节，醉过后免不得要问问酒醒何处，那么，为先贤的所见所感写下一段附会的文字，权当敬意与醒酒吧。

    戴名世记述自己曾行至一偏僻乡野，发现那里“颓然糜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天地之大，气象万端，但这里何以至此，都是酒醉后不成体统的样子呢？戴名世赶忙追问本地人“是何乡也？”“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这名为“醉乡”的地方，人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酣畅痛快；美味佳肴，应有尽有，安逸自在得很。不再是李白笔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那不堪回首的尴尬年月了，只需及时行乐，快意人生，与尔同销万古愁！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精神生活愉悦有加，人们的生活不是挺好吗？除了唱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对这醉生梦死之地，戴公却没能畅快地入乡随俗，半推半就流连忘返，偏偏大发感慨，往历史的深处走了。

    西晋人刘伶、阮籍之徒，都好酒，刘伶更甚。《晋书 刘伶传》曾记载他这么个缺乏社会责任感、也不注意自己公众形象的家伙，常常拎着壶酒，乘着鹿车四处游荡，又指使人拿着把锹跟在车后，说什么“死便埋我”之类的丧气话。他这类人如此也就罢了，但戴公却偏偏看出了当年芸芸众生的那副德行：“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人，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已。”

    “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公元3世纪末4世纪初西晋王朝的社会危机中，人们的表现着实让1400年后的戴名世大失所望，他看到了彼时社会的崩溃。这可就不是少数贤达之人、士大夫放浪形骸、千金买醉的事了，而是普天下之人自觉自愿争相醉倒在温柔乡里，及时行乐，消极避世的群体行为。

    “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由精英而大众，由个体而群体，由礼制而失范，由气定神闲而声色犬马，士也好民也罢皆于家国大义罔存念虑，整个社会都在追求眼皮底下的感官刺激，心荒惑，体败乱，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才是戴公真正焦虑的问题。

    醉乡的人们，幸福吗？戴公依其所见得出“其间未尝有可乐者”的结论。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这样的地方，居然没有幸福的人，人们却并不快活。就是这醉能不能真的解忧，也是个疑问。戴公深邃，目光如炬，穿透晦暗的历史雾霾，得出结论：如果忧可以解，那就不是真忧；而真忧“必不解也”。

    他进而提出：“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这句话什么意思呢，纵酒放达，及时行乐解不了忧，以此方式来解忧的人，并没有真忧。言下之意，这忧也有真假之分。嘿！哥们儿，该醉就醉吧，该干嘛干嘛，别站在道德高地拿忧国忧民当幌子了，混吃混喝混感情而已。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最后一层包装纸揭开了。

    至此，戴公并没有止步。“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有晋以来，到清朝初年，一千多年云和月，醉乡遍天下，这判断今天读起来还是让人惊讶不已。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什么样的人啊？山茫茫，水淼淼，人却浑浑噩噩，不成体统。接下来的问题是，戴名世辞世后又300年，这醉乡的情形如何呢？还在延续吗？如若有，那么醉乡有人，天下无人，这么决绝的定论，可真是让我辈在这依旧寒冷的初春里汗颜的。

    我活在醉乡里，心荒惑了，体败乱了吗？如果这样，是浑然不觉，还是心知肚明，而又心甘情愿呢？

    好在戴公并没有把话说绝，他还是给先人、后人，当然更给自己都留下了一些颜面。这醉乡，虽然“昏昏然，冥冥然，颓堕萎靡”，许多人“入而不知出焉”，也就是说进去了出不来，但总还有“不入而迷者”，他们不愿意同流合污，入醉乡昏迷荒惑，以身体之，而是保持了一份清醒。毫不意外的是，那些“真醉乡之徒”，虽荒惑败乱，但人多势众，自然会嘲笑这少数人。

    任何时候都会有清醒的人，一则提醒人们不要拉下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二则帮忙确定哪儿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