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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2月2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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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也阻挡不了的幽默

本报记者 张国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3年02月26日   09 版)

    几乎每个周六的下午,天津有两家按摩店都要提前结束营业。店主匆匆忙忙赶往同一地点。

    住在天津市津南区咸水沽镇的李宝强出门较早一些。他住在天津的南郊,一家三口先搭出租车到公交车站,然后倒地铁,再换乘另一条地铁,经过30多公里才能到达。

    位于市区的穆怀鹏一家要近得多。但即使这样,他们最迟下午4点也要出门赶公交车了——平常他们夜里也会营业。在路上,穆怀鹏和妻子紧跟在7岁女儿身后,他岳母则拖着一只行李箱。

    终点到达,箱子打开,两位按摩店主就变成了候场的演员。晚上7点半,是他们每周一次演出的开场时间。

    中国第一支盲人相声社团目前就在这里。演出地是过去的新兴电影院、如今的天津市和平区文化宫。它主要由按摩师、民乐手、居委会残联委员、曲艺学校学生组成。就像创办人毛镝为它取的名字那样,“闻笑轩”,他们真的只能靠听觉感知笑声。

    自带干粮去演出

    20岁的北方曲艺学校学生辛梦先算是团里视力较好的一位。他能骑自行车去演出,路很远,好在有父母陪伴。脑瘫造成了他的残疾,走路都容易摔跤,骑车有助于他的锻炼。演出时他能瞧见前排观众的模样。

    而这对于绝大多数成员来说,都算奢望了。

    迄今为止,“闻笑轩”没有为他们带来任何收入。这个社团还没进入售票的阶段。非但如此,他们自掏路费,有时自带干粮和水,尽量为团里省钱。

    这也无法阻止他们参加演出。

    团里还有成员从北京和河北省沧州市赶来,包括32岁的团长毛镝本人。外地演员的路费由毛镝“报销”。而他也只不过是从个人收入中拿出这笔钱。这位笛子演奏家曾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一员,目前是北京泰华天使艺术团——一家民营艺术团的民乐手。他以此谋生。

    “闻笑轩”的每场演出都在毛镝的笛声中开场。他由别人搀着上台,吹奏一支《小开门》。人们在雅典和北京两届残奥会的闭幕式上都听过他的笛声。等到“闻笑轩”来到他的母校天津市视力障碍学校演出,成员们发现,“厕所对过就是毛镝的照片”。

    他是这所学校的传奇人物之一。毛镝的照片被放得很大,下面有汉字和盲文介绍,称他是“民乐童星”。

    长在曲艺之乡天津的毛镝喜欢相声。他多年的朋友穆怀鹏也喜欢相声。毛镝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创办“闻笑轩”,“多一半是为了穆老师”——在盲人的世界里,很多人像穆怀鹏这样喜爱曲艺,却少有登台的机会。

    我不需要同情,我需要你笑

    35岁的穆怀鹏最近出演了导演娄烨的新电影《推拿》。但他的本职是按摩师。他9岁跟一位“很专业”的邻居学习快板,后来师傅改行卖油条去了,他还是痴迷快板、评书和相声。从盲校毕业后,为了生计,他做了按摩师。

    “闻笑轩”在2010年11月28日那天成立,在天津市一所中学的礼堂里,成员有“四个半”,穆怀鹏和妻子刘淑旭都算在内,他们当时4岁的女儿穆德佳算半个。

    毛镝说,他听很多艺术家说过,盲人是不能说相声的。曾和马三立搭档的相声表演艺术家张庆森失明后就告别舞台,何况别人?相声演员的眼神和动作都是表演的载体,盲人具有天然劣势。

    他所在的艺术团里,人们对于“闻笑轩”的看法也不一致。有的团领导表示愿意负担“闻笑轩”的开支,也有人不看好。毛镝一赌气,决定自己出钱。

    他负责外地演员的路费以及偶尔的演员餐饮费,目前每月800元左右。其他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毛镝是自掏腰包。“他要是一开始跟我们说,我们肯定都不同意。”穆怀鹏说。

    成立之初的“闻笑轩”在北京地安门内的一家茶馆短暂演出过两个月,直到那位无偿为他们提供场地的茶馆老板改了行。

    他们在节目形式上也遇到过挑战。毛镝试过“暗场相声”——将舞台上的面光关掉,使观众看不到演员的表情。他以为这样就会使观众舒服一些。

    一直有观众告诉他们,看到盲人说相声,“笑不出来”。“你们盲人站在那儿我就想哭。”

    毛镝以为暗场相声能解决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他们结束了这样的尝试,不得不直面世人的眼光。

    人们对盲人世界太过陌生,以至有人在电话里对毛镝说:“听不出您是盲人啊!”他哭笑不得。在一段精彩的演出过后,穆怀鹏有时会遇到这样的提问:你是“看得见的”吧,否则,“你的动作是怎么练的”?他感到“很囧”,不知如何回答。

    另一种常见的观众反应是“你们太不简单了、太不容易了”。很多演员被观众追问过此类问题:你平时怎么做饭呢,你怎么发短信呢——你怎么活呀!

    他对记者说,以往常把残疾人塑造成“催人泪下”让人同情的形象,他们希望扭转这种印象。

    “我在这儿不需要同情,不需要你替我伤心难过,我需要你笑。”他说。

    他默记舞台的方位,只要没有必要,就不让别人领着登台,为了“尽量不给人传递跟节目相反的信息”。他恨不得“开场板一过就得要掌声,三句话就有笑点”,但如果自己被人领上台,就会使观众注意力转移到盲人身份之上,“光顾着同情了”,精心准备的开门包袱就没用了。

    他渴求真诚的喝彩,而非同情的掌声。他人生的第一次笛子表演以失败告终,笛膜破了,可观众为了安慰他,拼命鼓掌。他听了并不舒服。他说,相声跟别的艺术形式不一样,掌声可以骗人,但台下的笑声骗不了人。

    您这是诺基亚的iPhone几呀

    “闻笑轩”的主持人,是为盲人服务的来自天津中医药大学的志愿者。在毛镝看来,如果主持人也是残疾人,很多健全观众就会觉得置身于圈子之外,无法融入。

    “闻笑轩”经历了滚雪球式的发展。成员目前已有15人。很多盲人在微博上给毛镝留言,跃跃欲试:“你们还要人吗?”

    陈海平是毛遂自荐的一位。这个29岁的年轻人当过保安、餐馆服务员、仓库库管,还卖过狗,6年前的开颅手术造成行动不便,目前是居委会的残联专职委员。

    他对记者说:“‘闻笑轩’招收视力残疾人。残疾人,我算;我眼睛近视,摘了眼镜以后出不了门,也算吧?”

    他上网查找,联系上毛镝。毛镝一听他的演出音频,“太专业了”。

    毛镝觉得,“闻笑轩”不能总是散兵游勇。他邀请了两位当红的相声演员担任艺术指导,一位是北京嘻哈包袱铺创始人高晓攀,另一位是天津的裘英俊。

    高晓攀第一次看他们演出就不客气地提出了批评。那是2012年7月14日,和平区文化宫免费给“闻笑轩”提供剧场的第一天。毛镝筹划了一个大型演出,他原本计划从此对外售票。在同一座楼里,已有几家相声社团卖票演出。

    但高晓攀建议他们暂时不要卖票,因为场地是免费的,而且以“闻笑轩”当时的水平,“卖票不是骗钱吗?”

    这样坦率的批评让他们高兴。毛镝说,他们最不希望因为残疾人身份受到“另眼相看”。

    他们也收获了一些铁杆观众。一位70岁的票友认真地与穆怀鹏探讨该怎样改节目。也有一位30多岁的残疾人,总要求母亲带自己去捧场。听了毛镝的笛声,一位老太太非要送他两根单簧管,她以为两种乐器差别不大。

    穆怀鹏按摩店的不少顾客成了他的听众,他们也是他的表演素材的来源之一。其中一位“海归”是一家猎头公司天津地区的主管,她定期帮穆怀鹏收集各种流行段子。

    因此,穆怀鹏虽然不会上网,但他的作品紧跟时事。很多话流行之初,他就搬到了台词里,比如“苍井空是世界的,钓鱼岛是中国的”,“我爸是李刚”,或是“宁可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在自行车上笑”。听到“躺着中枪”、“打酱油”这样的词汇,他一定要人解释清楚含义。

    他与按摩店的客人聊天了解世相,听到可笑之事就用盲文记在小本上,或用手机录音。有一回,他在公交车上听一个小伙子抱怨找不到女朋友,“介尼玛倒了霉了,连范喜良都有孟姜女,他不就是个包工头嘛……”这话很快被他带到了舞台上。

    虽然看不见台下的观众,但穆怀鹏有自己的互动方式。比如当他听到台下手机铃声大作,就会顺嘴来一句:“呵,您这铃声好——您这是诺基亚的iPhone几呀?”哈哈大笑中,机主得到提醒,而其他观众的注意力就又回到他身上。

    有一次,他说单口相声时,台下一位男士接电话,声音盖过了他。他只能现场使包袱。他摔一下醒木,对台下说:“这位先生接电话精神十足,看来是听了相声的结果。打电话的肯定是男士,他能堂而皇之接,要是女士打来,他早就悄悄到外面接去了。”那位男士听后立即跑了出去。过了一会,穆怀鹏听到门开的声音,知道他回来了,就又把观众“往回拽”:“是打电话的大哥回来了吧?有人请客的话,听者有份啊,别忘了我们。”

    每周我都盼着这一天

    “闻笑轩”的演出也有禁区。他们小心翼翼避免“下三路”的包袱,也尽量不涉及生理缺陷。毛镝说,这些话从残疾人口中说出,会让有些人格外不舒服。

    观众对他们有时格外挑剔。比如,有人不喜欢他们表演中作势打人的动作,因为看不得“残疾人还欺负残疾人”。

    但这些盲人毫不避讳“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的词汇,尽管总有观众指出,“你们看不见,但你们说‘看’哪儿‘看’哪儿,是不是很假啊”。而毛镝觉得,观众应该忘记台上的是盲人,才会感受到快乐。

    等到“闻笑轩”水平到了可以卖票的程度,毛镝希望接受一些商业演出补贴演员。但在区文化宫以及校园、社区,他们仍将无偿演出。

    目前,在天津众多的相声社团里,“闻笑轩”仍属非主流。观众最少时只有寥寥数位,而且都是接送他们的家属。看得久了,连毛镝的母亲都会为他们指出,谁在台上姿势僵硬了,或是做了一个不恰当的动作。

    辛梦先说,每回演出都像家庭聚会,它给“有说相声欲望”的残疾人一个平台。他在别的茶馆演出是有报酬的。可在这里,他“上了台就不想下来”。

    王文志从没见过这些人气馁的模样。王文志是天津中医药大学学生,因为参加学校的爱心助盲活动,他结识了“闻笑轩”并加入。每次演出,王文志与女友邓忆伏负责录音、录像和拍照。邓忆伏还兼任化妆师,不过平时他们并不化妆。

    如今王文志觉得,自己的初衷是助盲,但实际上是这些盲人朋友帮助了自己。盲人朋友告诉他,他们“能够感受到观众的目光”。王文志对此深信不疑,他甚至认为,健全人为五彩缤纷的世俗世界所扰,心身静不下来。盲人的眼睛看不见,也就屏蔽了一些污染心灵的东西。

    在剧场里,王文志的视线能够到达盲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他注意到,毛镝“特别冲”,别人在台上走都是小步往前挪,他是大步往前闯,“特别有男子汉的气概”。每次上台,他数着步子,走满十步,不管面前有没有话筒,都会立正,向台下鞠躬。

    毛镝对记者说,这个舞台来之不易,大家都无比珍惜。在这舞台上,他们可以忘掉生活中那些心酸的事,忘掉自己的身份,成为主宰者。所以不管跑多远的路、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来到这里。正如他自己每周不辞劳苦地往返于京津两地。

    “每周我都盼着这一天。”他轻轻地说。

本报记者 张国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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