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老家在淮水之滨。
我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世,每年春节,爸都会带着我和妈回老家,风雨无阻。那时交通并没有现在便捷,我又体弱晕车,每每面对汽车转火车再转汽车的旅程,总是充满恐惧。有一次,甚至车行至一半我就哭喊着不愿再坐,下车拉着爸的手,默默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归乡路上。
妈也埋怨过爸,天冷、孩子小,老家的条件有限,半夜上厕所都是个问题。爸却总是执拗地坚持,过年就是要回到父母身边,守着电视看看春晚,和还留在老家的兄弟碰上几杯,带些城里的时兴玩意儿给侄子侄女。
爸自小离家,分离得太久,和爷爷奶奶见面也只剩下关乎饥饱冷暖的家常寒暄,和弟兄们围坐时,更是尚不如与平日好友间来得熟稔自在,但他总是带着这些细微的格格不入,兀自享受着每年一度的亲情盛宴。
爸开始密集地还乡,是从爷爷病重开始的。每两周,爸就会回一次老家,陪陪自己的老父,对弟兄们嘱咐几句,再带着刀绞般的心痛与无力感黯然离开。爷爷走后,未曾想奶奶也旋即倒下,爸又开始了心碎的奔波,直至再亲手送走自己的母亲。
奶奶辞世之时,我匆匆赶回老家。甫见父亲,他竟如失神的孩子,弯下腰来,趴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只能一面流泪,一面徒劳地安慰,望着随着老人的离世更显破败的老屋,感慨人生如一出不完满的戏,草草开演,仓惶收场,顷刻间人走茶凉。
自此后,回老家过年这一固定节目悄然落幕。城市扩张凶猛,老家亦被纳入规划范围中,时有盖房、拆迁的消息传出,路边的农田也化为楼盘与各色商户。爸留在老家的兄弟们早已不再种地,而是做起了生意,侄子侄女们都去了省城乃至更远的大城市,找寻小时候从电视上看到的外面的世界,连家乡的口音也不再熟悉。
爸是长子,自知责任,曾连续几年邀请整个家族再如往日般齐聚过年,也屡次独自备齐了能招待二十几人的饭菜,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圆满。每当此时,爸倒也不生气,有时还讪笑着,责备自己菜买得太多,但语气中的落寞却是掩不住的,我和妈再劝,也没有用。
再往后,爸又开始回老家过年了。找春节假期里天气好的日子,让我们开车带着他回乡,去兄弟的饭店里吃顿饭,再去亲戚家走走看看,就打道回府,并不过夜,也再未回过爷爷奶奶的老屋。去的路上,爸常说说笑笑,感叹家乡变化惊人,有些路他已不识。回来的时候则多半沉沉地睡着,似乎带着些了却心事的释然与轻松,又仿佛能在梦中,再见到自己的父母,重回那个一贫如洗却亲情富饶的年代。
孙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