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班四伯

    大年三十上午，在头人老吴家堂屋内坐下不一会儿，村委会主任叶根明乐呵呵地进来了，抱拳祝贺新年，寒暄着说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见面转眼已经一年多发福发福等。很快，话题就转到大年初一的起傩仪式上。

    自打他一出现，一起来的几个人就很惊讶，这村子里的叶主任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派头，身后还跟着个摄像的小伙子，扛着个专业摄像机，一招一式看起来还真有模有样。我看出大家的神情，就问叶根明，他淡淡地说，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有两个摄制组在村里，已经忙活好几天了。 

    2013年春节，江西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对于这个因傩舞闻名的山村来说，这都不过是寻常景象，特别是春节行傩期间，摄影师、摄制组、专家学者、游客，甚至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会出现。

    叶根明当村委会副主任的时候，还是傩班的四伯。石邮傩班遵从古制，只有8个人，从大伯到八伯，去世一个增补一个。跳傩的时候是神，不跳的时候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该干嘛干嘛。32个头人，都是村里的大姓吴姓，而傩班其他成员全为外姓。头人管理着傩班事务，但吴姓不跳傩，跟着傩班看热闹的孩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因姓吴，家里人便制止他们，不让他们学。也是这个汉民族村落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前两年，叶根明腿部受伤，做起动作来有些困难，就退出了傩班。村里也有人说，他当村委会主任后，再去跳傩就不太合适了。春节期间，村里有来头的人会很多，免不得会有些迎来送往的事情；另外，也不想让人说这基层政权的官员怎么与民间宗教活动挨得这么近。政与教怎么能合一呢，他说自己也觉得应该拉开点距离。

    10多年前，叶根明有着俊朗的外表，清澈的目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排在四伯的位置上，承上启下，是傩班的主力，仪式过程中特别有范儿。这位青年农民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尊严与达观。他说扮傩神，特别有力量，卖橘子的季节，就是黑夜走在路上，身上揣很多钱，也不害怕，因为有傩神保护啊！一位从北京来石邮村观傩的年轻女作家，已有老公，却直言爱上了四伯，愿意跟随他一生一世住在青山绿水诗意盎然而又古风十足的村子里。我为了成全这浪漫的女士，前些年协调傩班到山西大同拍电影，路过北京西站时，特意让她开车去接四伯。也正是这一次，让这位女士又回到了现实。事后她说，在偌大的西客站，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四伯时，觉得他人一下子缩小了，也没了在家时的那份精神气儿，特别是看到包裹在蛇皮袋里的面具拐杖大刀等仪式中的神器，从座位下端取出来时，心更凉了，那本是供奉在傩神庙里的啊。

    村里人都识得这傩字。何为傩，外来人走马观花看一看，被那戴着面具的刚劲动作，还有那牛皮鼓声震撼过后，恐怕再也难以说出什么了。石邮傩有独特的仪轨，大年初一起傩，傩班从傩神庙请下面具及其他神物以后，沿着村里的古路走一圈，拜过土地庙、水口、祠堂、神庙旧址、牌坊、墓地等，每到一处都要有简短的祭拜仪式，礼毕，由头人燃放鞭炮，送往下一个地点。这一天的大傩要在村里的祠堂内跳，然后再挨家挨户跳，本村跳完跳外村。到正月十六圆傩时，鼓乐、鞭炮与火把的光亮中，傩神们更要把仪式进行到下半夜。

    村里的老路不少都已改道，一些地方甚至要绕路才能到达。初一上午，我打算跟着傩班，把全程走下来，在路口碰见了还是有摄像机跟随的叶根明。他很体贴地对我说，你不要绕这么远的路了，从这条水泥路就可以直接到下一个地点，脚上也不会粘上泥巴。我嘴上说着道谢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异样。头人老吴说，叶根明对跳傩的整个套路最熟悉。

    中午，头人们在吴家祠堂里安排了4桌饭。傩班一桌，头人一桌，抚州市里南丰县里三溪乡里来的领导一桌，还有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外省客人一桌。祠堂里贴着乡规民约，甚至还有处理村民纠纷的和事佬调解制度等。祠堂里吃饭，氛围与平日饭馆里颇不一样，大家规规矩矩，心存敬畏，没人嘻笑纵酒，更没有人对仪式品头论足。

    埋头吃饭时，突然，咚、哐，鼓声锣声齐响，傩班的8位伯全体站立，依序向外走去，刚刚走出祠堂大门，叶根明就走了进来，他挨桌寒暄，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不急不急！拉他吃饭，又说不行不行！如果叶根明也在这祠堂吃饭，头人把他安排在哪一桌呢？他自己选择，又坐在哪一桌呢？  叶根明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晚上到家里吃饭，想谈谈村里那些没人住的老房子怎么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