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今年96岁,健在/原本身体一直硬朗/小脚,缠足后又放开,不识字/却能把毕生经历的每个细节都娓娓道来/早年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用黑卡子挽成髻/自己坚持住在乡下的小院中/做饭,洒扫,等着街上妇人来家里聊天/姥姥是勤劳的代名词,是一代母亲的骄傲/她有着一个是大学生的儿子,在当年是何等骄傲。
后来,她摔倒伤了腰/一辈子不服输的姥姥,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躺在床上,由他人照料/夜,常听她哭泣/老了,不中用了,给家里添麻烦了。
看着姥姥因常年卧床萎缩的双腿,我害怕了/就像一层薄薄的蝉翼包着的骨头,触目惊心/年龄老了,思维也逐渐模糊/事实就在那里/新生命的诞生,自然地,替代着过去。
照顾好老人/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二
重症监护室里,我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奶奶的手/恍惚间,看到了常出现在亲人口中的从前/那时的奶奶牵着我,带我到门口小卖部给我买垂涎已久的亲亲虾条/那时的奶奶载着我,三轮车上背着小书包的我看着蓝蓝的天空/那时的奶奶抱着我,三伏天也在哄我片刻安宁。
但是,在成长的某个阶段,这种亲近感全然消失/讨厌她因为她不让小朋友进家里玩/讨厌她因为她跟妈妈吵架/讨厌她因为她总是不停地说这说那/讨厌她因为她那过于勤俭而显出的苛责/讨厌她因为她那些古板的生活习惯。
于是,随妈妈离开,到另一个城市/细想,这么多年来,说的最多的一句/似乎不是“奶奶,我回来了”/而是客气的“奶奶,我走了,下次放假再回来看你”。
未曾想,再次相见竟然在这里/CT机,氧气瓶,满身都是管子/花白的头发,混沌的眼睛/白色被单下,是赤裸着的,有着脆弱皮肤的身体/一瞬间的恐惧,因为从未想过她将要离开。
“跟她聊聊吧,她听得到”护士姐姐说道/张口无声,哽咽略微平复,说道,奶,我回来了/再无下文/她不做声,我也不说/只是定定看着,补偿那些遗失的曾经。
探视时间到了,挥手再见/“你又走了?去上学了?”她缓慢而又艰难的问道/泪水恣意/自己有着跟她相似的脸庞/相似的尖锐的性格/相似的固执/由此而生的讨厌,逃避那个自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亲情更不必说/或许只是另一个起点。
昨日清晨,去雍和宫买了个红色手链/保佑健康/捧在手心里,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不曾是佛门信徒,只求老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