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下葬的那一天

    在农村，死亡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从小，我们就会看着老人们相继离世，家人也从不避讳这个话题。记得小时候，有乡亲死去，死者家属就在第一时间燃放一小截儿鞭炮。这样，其他乡邻便知情了，大伙儿停下手里的农活儿，陆陆续续往村里赶，有的肩上还扛着刚刚干活儿用的锄头，有的则把犁耙之类的物件扔在地里空手赶来。

    这样的事儿，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聚会。道士们的吟唱、戴孝帕磕头、女眷们哭……这些都是难遇的好戏，伙伴们也都能参与到戴孝、转圈儿、作揖、磕头等活动中。在不谙世事的我们看来，这场盛事类似于过家家的升级版。因为有了大人们的全力支持和参与，每次活动都会极其成功！ 

    安葬了死者，大家各自回家，集体劳作、统一就餐的热闹场面又归于往日的宁静。这样的黄昏好像格外的和谐，我和哥哥依偎在爹娘怀里，听爹爹略带叹息的温柔安慰，“人嘛，总是要死的，任凭你活得怎样，都要钻泥巴的。”爹爹这话似乎不像安慰，更像要表达一种对生活的坦荡姿态。这个时候，我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一下，但并不是很想哭，只觉得某种感动、温暖与幸福。

    忘了是什么年份，外曾祖母去世了，于是奶奶家成了又一次盛大活动的主办方。我和哥哥在伙伴们面前脸上略有光彩，因为丧事就好比举办派对，我们去别人家的次数多了，自己总得做一次主人吧？那些道士敲锣打鼓，好像很热闹，但是他们唱得却一点儿也不好听。外曾祖母的棺木停在奶奶家的堂屋里，看上去特别高大，我无法瞧见睡在里面的面容。娘担心我害怕，坚持不让我看，我只好偷偷爬上门槛儿，趁大人们不注意观望了几下。外曾祖母似乎比平时更加安详，睡得很踏实，完全不被外面的喧闹所打扰。

    在道士的带领下，亲人们围着棺木转圈儿、作揖、磕头。我看到奶奶、伯母以及娘亲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娘亲嚎啕大哭，虽然有毛巾捂着脸，哭号不辨真伪，但依然觉得有些不妙和无助，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我知道外曾祖母“钻泥巴”了，就不会再回来帮我梳辫子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个傍晚，和以往一样，我在娘亲的怀里，哥哥在爹爹的怀里。只是爹爹没有说人总要钻泥巴之类的话。爹爹叙述了他的报丧经历。当他报到了外曾祖母的一个侄儿家时，那家人并不友好。后来另一个亲戚听了爹爹的诉说，安慰说：“孩子，不要紧的。三穷三富不到老，水涨七天它要消。不要紧的。”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爹爹也是“孩子”，也会像孩子一样委屈可怜。

    从那以后，每当家里遭遇到一些挫折，爹爹总会说：“就像你那位舅爷爷讲的，三穷三富不到老，水涨七天它要消，不要紧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仍然在儿女被伤害时，重复着这句话，只是爹爹的语调渐渐地有了更多神韵，更多老者的泰然。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对死亡的理解不再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了。二叔的离世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一件如此悲哀的事。可能是由于平时常跟二叔在一起，二叔又很照顾我，再加上年岁日增，我对死亡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得知二叔的死讯，我竟泪如泉涌。

    我和哥哥以及几个堂兄弟姐妹拖着长长的孝帕，跟着道士们不停地下跪磕头，做着儿女该做的事。小时候，我们多么羡慕拖着长长孝帕的人啊，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二叔下葬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哥哥跪下来，挖了三锄土，撒在二叔的棺木上，边撒边说，二叔，我给你盖屋，二叔，我给你盖屋。盖屋？我们那时候还很小，但我看着哥哥，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我们扯着衣服接着道士们撒过来的香炉米，接受二叔在那头的祝福。

    后来，我和哥哥会在清明节踏着清晨的露水，穿过片片油菜花地，去看望二叔。二叔的坟地已经荒芜，我在旁边静静看着，哥哥则拿柴刀修理坟墓。

    如今一直在外，越走越远，很久没去看二叔了。二叔，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