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贝,咱不动行吗?”王文珍弯下腰,俯在2号病床前,亲昵地拍拍小男孩的脸蛋。
小男孩身上插满了多种管线,他乖巧地点点头,不出声,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被王文珍唤作小宝贝的是4岁的李岩博,他前一天刚做完先天性心脏病的手术,虚弱得脸煞白。
好动的孩子容易把手上的管线挣脱了,可小岩博特别乖。王文珍便把他手上的约束带取下,这会让孩子没这么难受。她正要往下一张床走去,小家伙“哇”地一下哭了。“不哭不哭”,她转身又哄起了孩子。
作为海军总医院的总护士长,王文珍每天都要把她分管的11个科室病房巡查一遍,心脏中心是她查房的重中之重,因为这儿的风险最高。4月9日,随王文珍巡查的中国青年报记者一进心脏中心的心外科监护病室就触目惊心,病床间的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4号病床患有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的老大爷刚刚失血溅出来的。
监护病室里,呼吸机“汩汩”的水泡声、心脏监护仪揪心的“滴滴”声,以及医生护士纷沓的脚步声,让这间病室气氛紧张。
51岁的王文珍纤弱瘦削、素面朝天,如果不是燕尾帽上的两道红线条揭示了她“总护士长”的身份,她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普通护士。这个来自以相声闻名的天津的“津妹子”,语速却比常人来得慢,让人与她对话时很自然地有一种放松感。她说自己的性格“特别慢”,但她手底下的活可快了。正是这份快慢相间的从容,让她在35年的护士生涯中,在与死神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中,拉回了一个又一个重症病人。
李岩博安静了下来,眨巴着他的大眼睛。王文珍松了口气,走到张艳丽的病床前。这名患有主动脉夹层的26岁女孩虽然眼睛圆睁、小嘴微张,但已没有清醒意识。王文珍缓缓地为她翻身检查骶尾部,看到她大便失禁,便戴上透明手套,轻柔地为她擦拭排泄的稀便。“哎,小姑娘这么年轻就得了这么重的病”,王文珍叹息道,这一刻,她就像对待亲女儿一样上心。
不止一个患者让王文珍牵肠挂肚,“自己救出的孩子,想想都觉得很亲”,她说。那是在汶川地震灾区,她带领医疗队赴北川县城,在漆黑沉寂中打着手电搜救,锋利的瓦片、钢筋把王文珍的手脚划得血淋淋的。2008年5 月15 日,在坍塌的楼板中,她们利用手电筒、刀片和线锯,为被埋67个小时之久的李月实施了震后第一例现场截肢手术。那年夏天,在残奥会上,“芭蕾女孩”李月翩翩起舞,王文珍看着电视流泪了。
从心外科监护病室到心内科监护室,就像是从前线到了后花园。患者身上少了密密麻麻的管线,桌边少了跳动着冷酷数据的仪器,多了患者自备的零食。王文珍巡查到此时正好是午饭时间,有护士正坐床边,给老奶奶喂饭。病室内一派生活气息,只有主动脉球囊反搏机那沉闷的跳动声,提醒你这里是与死亡抗争的一线。35年护士当下来,王文珍最大的感受就是生命很脆弱。有一年,一个男子溺水垂危,王文珍在救护车上抢救他,好不容易他活过来了,但车子只是被石头轻轻颠了一下,病人的心跳一下子就没了。王文珍不只是他人与病魔抗争的见证者,在地震灾区的断桥上,在非典病房里,她自己也数次听到死神的喘息声。
在病房外,王文珍碰见了保安员余思虎,54岁的余师傅见了王文珍就诉苦,碰到患者家属硬往病房里闯时,出面制止的他常会被家属揪着领子威胁。
在急诊科待了22年的王文珍没少碰到过情绪失控的病人及家属,“不瞒你说,我们的门被踢坏过好几扇,电视也被砸过……”王文珍跟记者说,“但我从不认为病人是没事找事,我们护士要换位思考。”
王文珍柔声细语地安慰余师傅,听着听着,余师傅拧成疙瘩的眉头解开了。他对记者说,他和王文珍工作上没交集,只是全院的人都知道王文珍好说话,他有什么不如意的都愿跟她说。
从1978年至今,在海军总医院服务了35年的王文珍对这儿的人与事再熟悉不过,光她培养出来的该院护士长就有6名。“她在默默无闻中悄悄地就把你的心抓住了。”重症监护室护士长张萍这样评价她。“她能把自己的身份降得非常低,给病人以尊重。”护理部助理员杨小燕说。
让该院呼吸内科护师蒋志红震撼的是,以总护士长的身份,王文珍会为了一个实习生的错误,向比她年轻三十岁的患者三鞠躬道歉。可王文珍还是那么自谦,“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从没认为自己比别人做得更好。”有这么一个细节让她引以为榜样,她随医疗队赴汶川地震灾区时,一条路被封锁了,“我们50多岁的院长恳求20多岁的警察时竟然说:‘警察叔叔,让我们进去吧!’”
11个科室巡查完,王文珍上午的工作就此结束,她的步子一下慢了几拍,那是隐隐作疼的脚在提醒她。一个上午下来,她就没坐下过,这一年走下来,她那双“特别结实”的牛筋底白护士鞋,得走破一到两双。王文珍患有腰椎间盘突出、子宫肌瘤、胆囊结石、膝关节骨性关节炎等病,走路长了腿会很疼,所以她每天都要戴护膝。
王文珍撩起裤腿给记者看她的新护膝,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新物件。简朴的她,到市场买菜,挑的都是1块钱一堆的“甩货”;加班太晚,宁可走路也不打车回家;在外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可只要有护膝,她一定买好的,生怕腿疼影响工作。按王文珍的爱人赵刚毅的话说,护膝算是她难得的“奢侈品”了。
可她对病人却总是那么大方。查房时遇到经济困难的白血病患者,王文珍二话不说就捐了3000元。
“我也动过手术,越生病,越害怕。”2005年3月,王文珍住院接受腹膜后肿瘤切除术,“将心比心,我特别理解病人。”
那次手术在王文珍肚子上留下了20厘米长的伤口,让她一动就疼得直出冷汗。门诊部主任王海龙说,“当时她疼得给病人输液时只能半跪着。”说起往事,王文珍只淡淡一笑,“我们这代人都很皮实”。
2011年7月,王文珍离开了她待了22年的急诊科。转向幕后的她,工作中更多的是对护士的业务指导和培训,而不是动手救治。但她说,自己“就喜欢干像扎针那样的具体活”。于是,查房时她总闲不下来,总是凑上前一起帮忙护理。
可王文珍的热心肠,有时也会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她获得国际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章”后,到北京大学医学部跟硕士座谈,她发现医学生们最担心的是:“医患纠纷”。
“哎,健康的人哪能想象,病人的心理感受,生病的人最可怜。”王文珍轻叹一声。听到此,记者终于明白,面对荣誉和掌声,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说,王文珍还是原来的王文珍。是对他人的将心比心,让她始终怀有一颗平常心,从容面对喧嚣与繁杂。
本报记者 郑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