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落

    今夜，露宿山间的年轻莲花落艺人，会想起什么呢？

    农历三月二十，4月29号，豫鲁苏皖四省交界处，已有上千年历史的河南永城芒砀山古庙会再现熙来攘往赶会的人们。山上一处风雨亭内，莲花落艺人姬银龙早早在这里摆好摊子，依照多年以来的做法，一边唱，一边销售光盘：打工难、报母恩、朱元璋得帝混好难、上下五千年等。十天庙会下来他便有个三五千块的收入。

    入夜，人散，姬银龙打开铺盖卷。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儿子，一个13岁，一个仅有6个月大。暮春时节，晚间住在屋内还需裹紧被子，这芒砀山上，月朗风清，飘落的梧桐花与槐花甜腻腻的香气里，艺人在家乡的土地上会不会安然入眠？

    这位1979年出生的青年，中等个头，梳着马尾辫，出口成章，有着与年龄不大相称的苍凉嗓音与悲悯表情，这在乡间可谓特立独行。无论是田间躬耕的农夫，还是市井闲荡的小民，抑或官场商场达人的眼中，姬银龙都是个奇怪的人，走的不是自己认定的那种正道。

    伴着穷困父母的叹息还有斥责，读到小学三年级，姬银龙便再也念不下去了。1980年，少年开始醉心于那些流浪艺人口中琅琅的莲花落——人们眼中的要饭歌，竟至身披破布，整日哼唱难以自持，敲打着家中的碗、盆，骑在土墙上表演，行止特异。父母无法容忍他这样不成器，也试图送他去唢呐班学吹唢呐，剃头铺学理发，但没学两天就跑去找那些流落到此的莲花落艺人了。终于有一天，他找来两块竹板，走上了村头：

    拿一毛找五分，谁要不给是龟孙。

    少年的作践行为，给周遭凡俗而又卑微的人们带来了聊以自慰的快感，那一天，大家给足他面子，第一次乞讨就为家里挣到了两块钱。

    1990年，15岁的姬银龙在家乡再也混不下去了，就怀揣竹板来到西安打工，每天繁重的体力活报酬仅仅3块钱。夜晚，他独自闲逛到三教九流杂处的东兴街，看到那些表演的艺人，瞬间勾起了自己心中的梦。他站在路边情不自禁地唱开来，并且唱得都是这东兴街上熙来攘往的即时景象。那一夜，这豫东贫困少年在异乡沉醉——除了不断围过来黑压压的观众外，还有不敢想的30多块钱收入。

    第二天夜晚，当他再一次兴冲冲赶来时，迎接的是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老太婆干瘪的五指，他遭到了盘踞此地收取保护费黑帮派人毒打。过后，不谙世事的少年以为一切都已过去，又在这里开唱，这一次一个醉汉袭击、羞辱了他。也是那一天晚上，一位来自深圳乐队的成员目睹了这一切，待围观的人散去，递来200块钱，说：孩子，你回家吧，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西安火车站候车大厅内，不断抽泣的姬银龙引起一位同样外出打工老汉的注意，老人劝慰他寻死的想法对不起爹娘，还说了句让他醒了的话：想学艺就该拜师呀！

    回到家乡一段时间过后，姬银龙往东流浪至徐州，遇见山东快书艺人刘立武。这刘师父看完姬银龙的表演后，说，你先回去把竹板、铜板练会再来找我。后来，姬银龙再也没有找见过师父，但走到哪儿他都称自己有宗有派，师父就是只见过一面的刘立武。

    寒来暑往，走村串乡，家乡黄河故道方圆数百公里，时常现出姬银龙的身影。许多时候，开口前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但只要手中的板子响起，他却有如神助，张口就来。

    2000年的某一天，姬银龙接到自称永城文化局工作人员的电话，让他去一趟。他有些害怕，担心找茬儿要钱，办什么手续之类。拖了几天，电话又来了，告知请他来为政府的活动演出，还有报酬。这下子他兴高采烈地登上了家乡的舞台。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多年钟情的莲花落是珍贵的民间曲艺形式，并且濒临灭绝。也正是从这个时候，他糅杂民间传统与自己的经验开始了创作：八大戒、十大劝、三个叫花子闯江湖、武松打虎、割肝救母、郭举埋儿、千古神奇芒砀山、上下五千年等作品相继出世。

    姬银龙的行囊里总会有一本翻烂了的字典。如今，又多了本《刘河乡志》，那是他出生地周庄所在乡，志上有3页关于他的记载。

    每一次来到芒砀山镇，总会有人说起姬银龙，包括他当上了空头的永城市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后换了个年轻的老婆之类。我有心与他好好聊聊，可总是在他的客套中打住。他用一句话就能把来人拒之千里：“我要饭出身！”

    如果一定要他来上一段，他大多会敷衍几句，唱当地悠久历史文化与社会经济建设成就，语词近于乡村墙体上随处可见的标语口号，与在风雨亭上面对如潮般本乡本土观众时的表演判若两人。这一次，他对那些喊他来见，大谈什么民间艺术与生活滋养的人，又多了一套说辞：“恁聊吧，我还要赶到山上去住！”

    这样的夜晚，姬银龙是不是唯一还在露宿的国字头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