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敏做了个梦,梦见一帮子城管向他走来,准备查封他的书店。他从梦中惊醒,“嗖”地一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不好,城管已经走到了他的店门口,他马上冲了出去。一看表,零点刚过。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笑着摇头。他说,这是现实版的“梦想”照进现实。
张俊敏今年26岁,山西临汾人,曾在北京大学旁听4年,深知读书的好处。两年前,他从北京回到临汾,立志做一个文化传播者。眼看着身边的人文社科书店一个个倒下,仅剩下几家教辅书店,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这个文化名城增加点文化气息,于是在市中心开了一个“鼓楼书店”,希望能成为城市的又一个“文化地标”,书店面积100平方米,1万多本书,非常执着地卖着不畅销的社科类书籍。
有人进来逛书店,他很开心,有人买好书,他兴奋地进更多的好书回来。他说,卖不了,留给自己看。于是,《卡尔维诺全集》、《莎士比亚全集》、《托尔斯泰全集》、《胡适全集》等大部头书赫然摆在书架上。即便有人偷书,他心里还是高兴。
但是,现实不断蚕食梦想。
5月10日,他亲手关掉这家书店,准备去打工。让他关门的理由有很多:文化环境太差,没有官方支持,挣钱不多,养家糊口的压力大。最让他恼火的,就是各种检查、乱七八糟的费用让他心烦意乱。“在基层,年轻人想做事太难。”他说。
关门后,他带走了没卖掉的书,最后盘点,不赔不赚,相当于为当地文化事业义务工作两年。
张俊敏喜欢说自己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我一直站着,但很多年轻人都‘跪’下了。”他解释说,站着的意思就是自己从不低头。
这和他在北大旁听受教育有关。
2004年,他在北京一家民办大学读书,代课老师曾是北大学生,无意中说了一句:建议你们常去北京大学听听课。张俊敏才知道,北大可以旁听。在详细问了情况后,第二学期他就退了学,搬上行李,成了北大旁听生。
在北大的日子里,他查阅课表,天天听课,最喜欢文史哲。
北京大学待他不薄,他随时就能讲出几个温暖自己的有关读书的小故事:他没有北大图书馆的阅览证,2005年年初,在国际关系学院二楼举办的世界读书日的一次座谈会上,他偶然遇到图书馆馆长,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想看书的渴求,并留下了电话,没想到两天后,馆长让他去一趟,亲自带他参观图书馆,并给他办了一张阅览证,张俊敏感动得一塌糊涂。还有一次,一位社会心理学教授在黑板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张俊敏当时正处在低潮期,他尝试着向教授说起心里的苦衷,让他感动的是,教授马上回短信,耐心开导,直到他心情完全好转。
他觉得,读书人知书达理,素养高,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传播文化的使者。
还有一件让他感到自豪的事,在北京大学的网页上,在介绍学校风光的图片集中,唯一一张有人的照片背景就是他。那天,他正在未名湖畔看书,一个拿照相机的老师走过来,经他允许后拍下这张照片。离开北大后不久,当他无意浏览北大网页的时候,发现自己登上了官网,他和北大的缘分越来越深。
他说,4年的时间,北京大学进步、民主的气质深深地影响了自己,让他充满社会责任感。4年后,先行万里路,最疯狂的就是和朋友骑自行车去了拉萨。
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接下来,他就实现长久的梦想,回临汾开书店。
他的目的很简单,身体力行为家乡做点事,给当地人提供一个读好书的地方,书都是自己精心挑选的。
小张的家也不是很富裕,父亲在单位上班,母亲在临汾某县城开一个书跟文具结合的小书店。他创业开书店的想法,得到家人的支持。卖掉了县城里的为自己准备的婚房,另凑了20多万元,一共筹到40万元,他租下现在的书店,准备做文化使者了。
没想到,接下来办理各种证件的过程,“比骑车去拉萨还难。”小张说。
区文化局去了10多次,办事的人总有理由推脱。张俊敏把领导堵在屋里,领导又让他去办事人员那里。周而复始,扯皮扯淡,问题依然不能解决。
工商局也跑了十几次,不是差文件,就是办事人员不在。
张俊敏递烟,拉下脸来说好话,“要不,我请您吃饭,您就帮我办了吧。”
办事的人说:“不吃饭。”
有人私下告诉他,要办事,得送礼。小张不听,他认为自己干的是正经生意,为什么要送礼呢。
他给区长热线打电话,对方倒是接待,事情依然悬在那里。他找新闻单位,人家说,比他冤的大有人在。他给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写申诉信,文件石沉大海。
无奈之下,他说自己不得已采取了“最卑鄙”的手段:找关系。
有了“关系”帮忙,事情变得顺利了一些,但依然磕磕绊绊。
有人刁难他,他就当着面和办事人员吵。“关系”找到他,教他如何好好说话,如何变得聪明一些。
两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他坚持不送礼,不行贿。在“关系”的照顾下,文化工商证件总算是办齐了。
店面装修花了6万元,装上了大玻璃门。没想到,玻璃门惹来了市容部门,并且对方开了一个7000元的罚单。张俊敏坚持不交。
爸爸一筹莫展,找了市容,说尽好话,想出点钱把事情了了。市容不予理会。
张俊敏生气了。原来的小店,被他花巨资装修得那么漂亮,你们不补贴反而巨额罚款?他跑到城管部门,和副队长讲情理,谈法规,拍桌子。
对方不理,“我们不和你谈,你不懂事,我们和你爸谈。”
“我要去市委告你们,你们胡作非为!”张俊敏在办公室不让步。后来,罚款的事情在他的坚持下不了了之。
麻烦还没结束。他自己做了一个门牌,各种手续审批下来,城管又出来罚款,这就出现了最开始的一幕。当时是夏天,他在店门口支床睡觉,梦到了有人查封他的店,结果“梦想”变成现实。
经过3个多月的奔走和折磨,他的店终于开起来了。
琐碎的事情还是很多。前两年,区文化部门收钱搞培训,他必须去听课,交了260元,培训后,结业考试,发一张文化市场培训合格证,“讲的还不如我懂得多,就是变相收钱。”他坚持这样认为。
工商所每年年审,很多费用让他莫名其妙,让他加入残疾人组织,支持残疾人事业,每年交360元,开一个社会团体收费收据。类似的不合理收费,还有各种名目,如果不交钱,审核就不通过。张俊敏交钱消灾,心里有气,选择了忍耐。
这些乱收费让他想起就生气,张俊敏把这样的乱收费称做对小生意人的“骚扰”,书店旁边的小老板们都选择了忍让,他越来越生气。
他提到了一本书的名字,叫《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为啥大家不生气呢?因为投诉无门,投诉四处碰壁,没有任何作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部门。”小张说。
今年2月的一天,书店来了4名市文化执法队的工作人员,晃了一下证件,就开始检查图书。
张俊敏感觉他们太粗鲁,自己也火了,他举起手机,对准这些文化执法队员,在接下来的20分钟里,他一边拍摄,一边提问,对方无视他的存在。
当天晚上,他把视频放到了网上,很快就转发了3000多次,有网友留言,“书店老板的提问有水平,句句戳在了文化产业的软肋上。”
在视频里,张俊敏不停地追问:
“你们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是事业编的还是事业外编的?”
“你们作为文化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平时读书吗?读什么书?”
没人搭理他,他走向一名工作人员,继续问:“你好,你知道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吗?当你翻开这些书的时候,你凭什么怀疑这样的书是盗版书?”
对方一言不发,低头翻书,打包涉嫌盗版书。
他又走到一位女士面前,手机的镜头也跟上,“你在文化局做了几年工作?你为临汾的文化事业作了哪些贡献?说上一件就可以了,我谢谢你。”
“请问你贵姓,作为执法部门,问你们姓啥叫啥都不说,至少应该有人告诉我你们叫啥名字,哪个单位的?”他又换了一个人问。
这时,有位工作人员拿出证件,晃了一下就收回了。
他继续自言自语,“书店的繁荣,才能带来文化的繁荣。书店的书被你们随意拿走,书店还怎么开。每个城市的书店都应该得到文化部门大力扶持,包括资金的扶持。”
他继续发问。
“文化局应该是繁荣文化的,对吗?”
“你们手下留情,有一个书店存在,不仅为自己也是为别人,也是为后代。有书店,平时大家可以逛逛,不买书也可逛一逛。我书店的目标是建一座文化城,你们有这个目标吗?有规划吗?”
他穿梭在4名执法者中间,自言自语,依然没人搭理。
“我在北京大学旁听4年,受了很多益,我回来就是要开书店,我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但是你们支持过吗?”
“我开书店,跑市区文化部门20多次,找熟人,找关系,这个小店才落成,请问:开书店怎么这么麻烦?”
张俊敏的追问变成质问,20分钟的时间里,没人和他说话。
他攒了两年的气,在那个下午好好地撒了出来。
突然,手机没电了。录像到此结束。
张俊敏说,自己从来不卖盗版书,但是那天,执法人员依然拿走了100多本“涉嫌盗版书”。
视频在网上发酵,迅速被转发。第二天,他起床一看,视频被删掉了,他也接到了文化部门的调查询问通知书,让他去局里谈谈。
他回忆,领导一直表态说: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为你保驾护航的,你不要生气。查你的书店,是省里统一安排,查封的书现在省里作鉴定。
张俊敏提出要看省里的文件。
对方说,文件是保密的。
张俊敏去找其他卖教辅书的老板,人家都意味深长地说,“小张,你交点罚款不就过去了吗?干啥这么较劲?每年不就两三次检查,交点钱就过去了。”
张俊敏不同意。他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利。
有一次,他和区文化局的执法人争辩时,对方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抱怨地说一句,“我们一年才去你店里几次?”
过了一个月,在张俊敏的不断追问下,查抄的书陆续送回,没有送回来的,文化部门掏钱结账。
文化局提出,不要让视频继续传播了。张俊敏一想,能饶人处就饶人吧,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今年,书店的生意稍有起色,利润虽然不多,但是也能维持。不过,张俊敏还是决定关门了。
现在,他有了一个小女儿,人也变得现实了。原本要做文化传播者的热情,已经被现实浇得透心凉。
能留下的好回忆,都是和读者的互动,他向很多读者推荐木心的作品,交下很多文学爱好者朋友。他还尝试着做公益活动,甚至精挑细选很多好书,让大家免费借阅。
这些难过和快乐的事情,都离他远去了。
“临汾就只剩下卖教辅的书店了,城市文化味道又少了几分。”关门前,他长久地望着书店的窗外,城市地标“鼓楼”就在店旁,“没有书香的点缀,文化就剩下这城楼子了。”
本报记者 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