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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6月05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883期

无力的村庄

本报记者 秦珍子文并摄 《 中国青年报 》( 2013年06月05日   12 版)

    朱新兰遗像

    87岁的刘凤英

    68岁的黄榕娥清理洪水留下的淤泥

    84岁的李桂英

    86岁的巢流娇

    76岁的黄多强比划着水淹的高度

    村中一位老姐妹经过李桂英家门口

    年近80岁的黄波纲夫妇

    2013年5月15日,一场暴雨突袭广东省清远市佛冈县。数小时内,县辖4个乡镇14个行政村59个自然村被狠狠冲刷。

    当晚22时左右,潖江河源头溃堤,洪水侵入村庄与农田。上百间房屋垮塌,上万亩农作物受灾。水头镇和石角镇共死亡6人。除两位因塌桥意外身亡外,其余4位均是独守村居的老者。

    水头镇莲凤村的朱新兰不幸遇难。平日里,她是拥有6个儿孙、令不少村民羡慕的阿嬷。

    但当洪水到来时,她只是一个孤独无依的老人。

    18:00

    窗外下着雨,79岁的朱新兰做了晚饭,招呼孙子黄序林下楼来吃。和往常一样,黄序林觉得,阿嬷(祖母)炒的青菜口味太淡。但吃了多年,他已经习惯。

    雨点并没有引起祖孙二人的注意。“我们广东这里下雨很平常啦。”事后黄序林回忆。白天已经下过一场,不大不小。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雨停了。到了六点,又开始下。

    “何时找个女仔回来?”朱新兰问20岁出头的孙子。自从黄序林几天前回到家,这个问题,祖母已经问了好几次。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快速扒着碗里的米饭,吃完饭,他搁下碗回到二楼,钻进自己的房间上网。

    在上楼梯前,黄序林看了一眼门外,发现雨在变大。雷声也渐渐密集起来。在水头镇莲瑶村下辖的莲凤村,他家的房子挨着村村通公路,公路另一边是农田,种着水稻和砂糖橘。

    再往远处,黄序林看不清了。雨实在太大,像一道灰色的幕墙,扎进百米开外、与莲凤村平行延伸的潖江河中。

    “倒水一样。”黄华锋说。这位莲瑶村村委委员、莲凤村村民组长也刚吃了晚饭,站在屋门口抬头看天色。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努力搜索着35年来的记忆,“从来没这么大的雨”。

    此时,10公里之外的佛冈县城,水头镇镇长梁沛英和同事刚办完公事。他们本打算立即返回,但雨越下越大,尽管汽车的雨刷开到了最强档,司机还是看不清路。

    “太危险了!吃点粥,等雨小点再走吧。”梁沛英和同事商量着。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这位镇长便坐不住了。雨还在变大,县城的路面开始积水。半小时后,当镇长一行人赶回水头镇时,镇政府院内的积水已到脚踝。

    一些村子开始向村民发出预警,有的用传统的敲铜锣,有的则用手摇警报。“落大雨,快转移。”镇上的广播响起。 

    莲凤村没人敲锣,甚至没人太在意这场雨。

    吃完饭,朱新兰收拾了碗筷和房间。尽管雷电交加,但老太太似乎并不害怕。有村民记得,晚饭后她关好窗户,还跟路过家门口的乡亲打过招呼,“一点没事”。

    朱新兰的丈夫20年前便去世了。她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孙子。黄序林是长孙,出生后母亲走失,由祖母亲手带大。在过去十多年里,她的三个儿子相继离家,长子和次子都到县城打工,幼子则读了大学,如今是连州市的副市长。

    连黄序林也离开了祖母,到东莞打工。不久前,他失业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才回到村里。

    大多数时候,朱新兰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呆着。“她和所有老太都玩得很好。”68岁的村民黄榕娥回忆道。几乎每天下午,村里的阿嬷太婆都会聚到她家,坐在窗下的小桌边,边喝茶边打牌。

    “她家的都出去做事,她不用工作,可以整天玩。”说起来,黄榕娥使劲儿眨巴着眼睛,语气中显出憧憬。事实上,她的四个子女也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她和69岁的丈夫。

    在莲凤,家里的年轻人到外面工作,是件光荣的事。两个月前,二儿子给朱新兰买回两棵两米多高的桂花树,树干足有碗口粗,树冠巨大,就栽在屋前的空地上。

    “夏天快来了,叔仔想给阿嬷遮荫。”黄序林讲述着桂花树的来历。这两棵树一度让朱新兰非常有面子,来打牌的人都要在树下乘一会儿凉,再感慨一句“福气好”。

    “如今,一大半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镇长梁沛英说。据民政部门提供的数据,全镇有几百户留守老人,大多是因为儿女后辈在外地工作,只剩老人家固守老房子。

    灌入镇政府的积水水位开始升高,几分钟便从脚踝升到了小腿。大雨冲刷着佛冈全县。

    莲凤村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止不住回忆道:“我阿公(祖父)那时跟我讲啊,一百年前下过一场大雨!”

    20:00

    雨下得更大了。

    在楼上呆了一个多小时后,晚上八点钟,黄序林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楼下的阿嬷。

    “她很有本事,会用手机打电话看短信。”大儿子回忆道,母亲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而在黄华锋的印象中,朱新兰是个热情的大婆(对高两辈的女性的称呼)。村人从她门前经过,总会被她招呼“吃饭”、“饮茶”。她钟爱大红色,喜欢打扑克,一道“白切鸡”做得“全村有名”。

    她喜欢旅行,坐过飞机,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愿意尝试。哪怕就隔着一层楼板,老太太也总是打孙子的手机。

    在那通电话里,她叮嘱黄序林:“雷打得很厉害,记得把电源关掉。”

    此时,黄华锋骑着摩托车赶回了村子。前一个小时,他去附近的村庄巡视。雨下得如此之大,从脸上直灌到他的雨披里。“闪电直接劈到地上。”这令这个胳膊大腿都浑圆粗壮的汉子也暗自心惊。

    他穿过村子,发现不少村民正站在门口看雨。水还没有进入房间,只是湍急地流淌在巷子中。雨点巨大而密集,连续砸在水面上。隔着一条两三米宽的路,也看不清对面邻居的脸。

    莲凤村的房子依地势而建。靠近大路和田地的朱新兰家,是低洼之地。随着雨势的增大,水开始慢慢流进大门。有村民记得最后见到朱新兰的场景:她拿着水瓢,把屋里的积水舀起来,倒出去。

    “快点到二楼去吧!”邻居劝她。

    “无所谓啦!”她答道,毫不惊慌。

    不过,出于谨慎,她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孙子,没说别的,只是担心家电。

    黄序林还没来得及关电脑,突然,一声惊雷,他的电脑随即黑屏,房间的灯也全部熄灭。

    根据黄华锋后来的说法,应该是大雨浇垮了电线杆,导致全村停电。

    水在慢慢涨上来,天则在慢慢黑下去。只有路边的太阳能路灯,还在闪现光亮。

    黄序林在黑暗里坐着,听着雨声。如今,他已记不清当时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想自己的事啊,也许玩手机。”他勉强回忆道。他并不喜欢村里的生活,比起天天听阿嬷的唠叨,他更愿意再到外面闯一闯。事实上,他已经决定了,休息两个月,就打点行装,离开村子。

    “种庄稼、种水果,太苦。到厂子里、城市里去做,用不了那么辛苦,每月也有两三千块。”黄序林说。前几年,水头镇出产的砂糖橘曾经很热销。如今,年轻人读完中学,已经没几个愿意留下来,侍弄那几亩田地。

    守着故土的,几乎只剩下老人。

    大雨落下之前,平日的莲凤村是静悄悄的。哪怕是在大白天,也听不到什么声音。走到田边,会看见一两个耕作者的满头白发。从头到尾走一遍村子,除了背着婴孩、洗衣晒被的老妇,压根儿见不到几个人。偶尔能看见正值学龄的儿童和少年,只有少数青壮年,大多是病人、失去劳动能力者、新添了孩子需要照顾的和偶尔回乡探望的。

    “这可不是我们一个镇子的情况!”镇长梁沛英叹了口气,“如今哪里不是这样?”

    21:00

    雨还在下,黄序林始终在二楼的房间里发呆。他偶尔向外瞟一眼,“除了雨,什么也看不到”。

    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还是阿嬷。

    “水进到屋里来了。”她说,声音已经有些焦急。

    朱新兰家的楼梯修筑在房间外。对一楼的人来说,必须先出大门,才能上二楼。

    黄序林赶紧从楼梯冲下来,一脚踏进水里,已是齐膝深。

    根据水文部门的观测记录,5月15日清远市佛冈县水头镇18时到21时的降雨量为327毫米,“200年不遇”。

    “比1988年的水痕子(潖江河水位历史最高点)还高3米!”一位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竖起三根手指,咬着牙说。

    村民们事后谁也说不清楚,潖江河到底是几点决堤的。他们只知道晚上九点钟以后,大雨依然不停,潖江河水位越涨越高,最终将堤坝冲垮,洪水直奔农田和村庄而来。而潖江河与莲凤村,不过百米之遥。

    黄序林趟着水走到大门口,他听到阿嬷在屋内呼救。“在喊我。”回忆时,他把脸深深埋入手掌,俯身弯向膝盖,呼吸急促。他记得阿嬷叫了他的名字,让他开门,帮忙搬电器。

    此时,和朱新兰家相距20米的房子里,黄榕娥和丈夫从睡梦中惊醒,听到持续不断的物体碰撞声。两公婆摸黑起身、下床,才发现已置身水中。木制家具漂浮起来,“两边摆动”,彼此磕碰。

    “拿了一台电视、一部电话,存折也顾不上啦!”黄榕娥回忆说。她和丈夫互相搀扶着,走室内楼梯到了二楼。

    在那里,黄榕娥透过窗子往村里看,水已漫过了不少房子的一楼窗户,她又往远处看,“白茫茫地涌水”。

    在本该是老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稻田消失了,砂糖橘树消失了,竹林也消失了。不过十几分钟,她看到楼下有人趟水而过,水分明已漫过腰部。

    “会涨到这里吗?我吓得不得了!”老人捂住眼睛回忆道。

    比起家中有二楼可暂时避难的黄榕娥,不少居住在上百年平房中的老人更加惊慌。70多岁的徐带仙腿脚残疾。洪水进入她家时,她想爬上储存杂物的阁楼,却因为害怕,而停在梯子上发抖,再也没挪动一步,眼睁睁看着水位涨上来。

    独居的李桂英已经84岁了,瘦得皮包骨。洪水荡过村子,冲进她的老房子。她搬了把木凳,挣扎着爬到灶台上,紧紧抠住灶台边的墙壁。

    如今的莲凤村仍然保留着百年的建筑规划风格,居于村子中心位置的老式房屋,往往门户相通。加之木门封闭不严,所以当洪水涌进村子,老人们大多只是呆在屋内,看着洪水四通八达地横流,由他家进,从自家出。

    朱新兰家的不是老屋,而是瓷砖洁净、铁门锃亮的新房。门前积水时她把大门锁上了,后来,门外的水压增大,木门和防盗门再也推不开。由于楼梯建在屋外,她被困在了一楼。

    黄序林走到铁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门前的田野他已经看了20多年,但那一瞥,他只看到水,“像海一样”。他不敢再回头。

    “阿嬷!”黄序林拍着门喊道,“阿嬷!”他一声接一声。此时,雷声隆隆,接连不断,雨水和洪水哗啦啦地响。朱新兰没有给孙子任何回应,黄序林只听到,祖母不断喊着所有家人的名字。

    由于窗户也被锁死,黄序林看不到祖母的身影。只能凭声音推测,她也许人在厨房。这个最多1米6高的瘦小男子双手攥住防盗门的栏杆,死命向外拉扯,然而门丝毫不动。十几分钟过后,水已经到达他的胸口。他爬上窗户下的木凳,很快,凳子也被水冲走了。

    此时,祖母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22:00

    雨在变小,洪水水位却在升高。

    对于整个佛冈县来说,16座大小桥梁已垮塌14座。不少路段的路基被整个掏空,只留下一层水泥板,下方是滔滔水流,根本无法通行。被风雨刮断的竹子扑倒在路面上,大片砂糖橘树被急速的洪水连根拔起。

    堤溃了,桥淹了,路断了,电也没了,莲凤村成了一座孤岛。

    村民组长黄华锋家的地势较高,直到晚上10点钟,他也没有察觉出,洪水已经侵入村子了。

    他本来打算睡觉,还给年幼的孩子讲了故事,忽然听到“青蛙咕咕叫”一般的声音。仔细分辨,这个从小泡在河水里长大的汉子听出那是涨水的水泡声。

    他最先想起的是自己的父亲。在把老父与幼子安全送到家中的二楼避险后,黄华锋脱掉衣服,换上背心短裤准备出门。

    “去哪啊?”父亲问。

    “找人。”他答。作为组长,黄华锋很清楚每一位村民的情况,“老人家大部分住平房,只能在屋里喊救命。”他惦记着村里年纪最长的温金秀——这位独居的老妈妈已经快90岁了,黄华锋觉得,她根本没能力自己逃生。

    另一位村民黄常忠的担心也和黄华锋一样。当洪水突破门缝进入他家时,他首先想到的,也是住在附近的温金秀。

    “那不叫游,叫挪。”黄常忠回忆到。他逆流而行,前往温金秀的小屋。洪水扑打着他的前胸,水上漂着从各家冲出来的柴火、家具,有些通道则被这些东西完全堵死,他不得不绕道而行。

    当黄常忠赶到温金秀家时,他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黄华锋也赶到了,两个汉子赤脚在水中踢打老人家的木门。前门不开,他们又绕到后门。这一次,水中的阻力没能挡住两人的力量。后门砸开后,他们一眼看见,老人正匍匐在一把木梯上,不住悲呼:“阴公(广东方言,意为凄凉)啊!阴公啊!什么都没了,命都没了!”

    黄常忠把老人扶下来,放在黄华锋背上,这才扭头去找和哥哥同住的母亲。当他离开哥哥家时,76岁的黄多强正鼓足勇气从自己的老屋走出来。他一手抓着几件衣物,一手拼命摆动,想在湍急的水流中保持身体平衡。然而,从高处涌下的水流直接冲得老人双脚离地。在挣扎着漂了好几米后,黄多强被路过的黄常忠一把抱住。

    “他还不放开他抱着的衣服呢!”黄常忠回忆说。他把老人送到一户村民的二楼上,扭头又扑进水里。

    此时,3名来莲凤村串门找同学的中学生已经帮忙撬开大门,救出了好几户受困的老人。他们又拿着工具,趟水来到朱新兰家门口。

    很快,黄序林无法独力打开的厨房窗户被撬开了。他钻进屋内,呼喊阿嬷。然而,没人回应。水立即从窗户涌进,黄序林想去祖母的房间查看,但厨房通往那里的门还是打不开。

    水很快盖过了黄序林的头顶。面对洪水,这个瘦小的青年实在太无力了。“但年轻人至少能够爬到窗户上,能游起来,能抓着漂浮的木头。”黄序林哭起来,他最后一次喊了声阿嬷,游出窗外,回到二楼。

    黄华锋和黄常忠后来想到这里时,都陷入了一段沉默,然后解释说,他们不是没想到过朱新兰,但当时他们认为,她的房子结实,又有二楼,相比起来,还是那些老屋的独居老人更危险。谁也没想起,洪水重压之下,朱新兰家的防盗门根本无法打开,而楼梯,却修建在室外。

    23:00

    雨还没停,只是小多了。然而,在水头、石角和佛冈县其他受灾的乡镇,房子正在一间间垮掉。

    腿脚不便的徐仙带趴在木梯上,脚下的洪水令她发抖,更令她觉得恐惧的,是不远处传来的声声巨响。由于突然浸泡入水,一些老旧泥砖屋的墙砖开始急速膨胀、爆裂,外墙最先倒下,跟着就是屋顶。

    房屋垮塌的巨响在夜里格外清晰,“哗啦啦,哗啦啦。”徐仙带回忆着,她伸出仅仅覆盖着一层枯皱皮肤的手臂,比划着当时的水位高度。老人又指着自己深陷的眼窝,“眼泪流出来”。

    87岁的刘凤英无助地待在屋内。她想爬上阁楼,可她连背都直不起来。84岁的李桂英把凳子从水里拽到灶台上,自己则颤巍巍地站到了凳子上。老村支书黄波纲和妻子都年近80了,他们一人先爬上阁楼,另一人在水中托着有癫痫病行动不便的儿子。

    黄华锋和黄常忠还泡在洪水里。他们把那场搜救叫做“扫荡”,即一间一间地查,一个一个地救。时针指向午夜,雨未停,洪水挟带的泥沙慢慢沉积下来。身高近1米8的黄华锋在水里游着,已经触不到地面。偶尔他需要潜水躲过水上的漂浮物,脚碰到淤泥,得赶紧拔出来,否则会越陷越深。

    几乎同一时刻,在相距两公里的新联村,一位76岁、4个儿女都在外打工的老人正在屋里呼救,他家的厨房已经垮塌了。

    另一位77岁的老人,因为瘫痪在床,儿女为她请了保姆。然而,当洪水涌进屋内,保姆却抱不动她,只能留她在床上。

    在莲凤村,村民黄序梓正赶到徐仙带家。他和另外两位村民用肩膀撞开木门,老人正伏在梯子上喊救命。他马上把老人背下来,此时,洪水已漫到他的脖颈处。

    黄常忠也把李桂英老人带到了自家的二楼上。他心里数着数,“还有一对老人没消息”。在去往那对老人家时,黄常忠一度被巷子里的水流冲回起点。他喝了好几口水,“反正不是甜的”。

    事实上,黄常忠也有52岁了,即将成为阿公。

    那晚,莲凤村民黄国休的家,像一只大船,载着好几位获救的老人。在他家二楼房间里,老人们颤抖着换下湿透的衣服,所有人都没有睡觉。许多脱险的村民站在楼房二层,用手电照亮浑浊的水面,大喊着自己、邻居、亲人受困或脱险的消息。

    “我们没事!在阁楼上!”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妇对赶来的黄常忠喊道。他马上又游去查看附近86岁高龄的巢流娇。老人已经几乎不能动了,他便把老人抱进一个洗衣的大盆,推到她亲戚的手里。

    这时,黄华锋刚刚回到家中。“有人困在村口的工地了,抱着柱子呢!”村民打电话给他。

    在赶去营救的路上,黄华锋经过朱新兰家。他在水中朝着二楼窗户大喊祖孙俩的名字,喊了足有十几声,黄序林的脸才出现在窗口。

    “面无表情!我大骂他,也没反应!”黄华锋回忆道。“我当时早就木了。”黄序林说。当他返回二楼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祖母可能“没了”。后来,有邻居帮他撞开了厨房的门,黄序林游进屋子,来到祖母的房间。

    太阳能路灯透过窗户照进屋内,黄序林看清,水上漂着柜子、桌子、木凳、纸片,却看不到祖母。

    此时,在新联村,一位在山里看橘树的老人,直接被洪水冲走。而那位被保姆留在屋内的老人,也没了气息。

    幸运的是,更多老人获救了。副镇长陈湛其是新联村人,他游进厨房垮塌的那位老人家里,把他背了出来。“没有你,我就死掉了!”老人对他说。

    刘凤英也被黄序梓从水中背了出来。当被问及那晚谁救了她时,老太太咧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笑,抬头看着黄序梓。

    24:00以后

    雨停了,洪水也在慢慢退去。黄序林再次回到一楼。这次,他一眼看见,祖母的身体就漂在客厅中央。

    他走过去,用双手从背后托着祖母。“老人家是痛苦的。”黄华锋说,他看见朱新兰紧紧握住的拳头。而黄序林则呆立在那里,赶来的村民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回答。

    “她的衣服穿得很好啊,就是打湿了。”对那个场景,黄序林如今不愿多说。

    三天后,朱新兰的遗体火化,葬入村子后山的坡上。儿子们为她精心挑选了一只精美的骨灰坛,上面描绘着她喜欢的红花和绿树。

    黄序林想念祖母,他至今仍然想不通,“人有生老病死,但这样被水……我不接受”。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几乎每天,都要到朱新兰的坟前看看。

    在那方尚未完全覆土的新坟前,他说起和祖母之间的感情。“她喜欢吃鸡,但从前叔仔买鸡给她,她总要留到周末我回家的时候。”祭扫后他站起身来,看着山坡下的莲凤村。

    青灰的老房子整齐排列,外面包着一圈白色的新房子。一条路从村前经过,路边是油绿的稻田,远处是山。潖江河也恢复了平静,只是河边的树梢上,挂满涨水浮起的物品。

    如今,堆满墙砖、瓦片和圆木的废墟仍在水头镇四处可见。有些老房子保住了,屋内的墙上,还留着足有一人多高的水痕。很多对联、门神和贴在门楣上的平安符都被水泡得失去红色。村民把泡了水的家电晒在太阳下,旁边搁着一堆破损家具,挤满了巷子。

    各家水泡的物件都被堆在村前的篮球场上,混着被清扫出的淤泥,形成一座垃圾山,镇上的卡车每天来拉,两周还没运完。

    黄榕娥推着双轮小车,满载砖头、泥土,经过村前的路。她用一顶帽子遮挡烈日,也遮住自己全白的头发。

    在经过朱新兰家时,她停在桂花树下休息。“我儿子对我也很好。”她说,恢复交通后,远在佛山的儿子开车赶回家,带回满箱的食品和饮用水。

    “东西都不要了,人在就好。”他对母亲说。然而几天后,他就又离开了村子。清淤和扫除的工作,仍然由黄榕娥和老伴来承担。

    朱新兰家的照片,许多都被水冲走了,两幅钉在墙上的相框留了下来。在一个阳光炙热的午后,黄序林的父亲拆开相框,一遍又一遍擦拭沾满泥痕的玻璃。然后,抚摸着母亲的照片,这个中年男人嘴里不断念叨着:“这是我阿妈去西安旅行时拍的。”

    “最近每天都是我做饭。”黄序林说。中午,他蒸上米饭,开始炒青菜。菜将出锅时,这个因祖母离去而整日皱着眉头的小伙子舀起一勺盐,却犹豫了一下。最终,他什么调料都没放进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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