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在图书馆深处,我读到了《勃朗特一家的故事》。
我对这家人并不陌生。多年前,我读完的第一本小说,就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难道就因为我贫穷、低微、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当我们两个人经过了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平等的”,有一回,父亲满怀感慨地对我复述着这些句子,“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样的句子真是振聋发聩啊!”
可当时我只在冷眼旁观:我可没那么容易跟着感动,虽然这本书很好读,虽然我也曾在夏洛蒂编织的世界中迷失方向,但一个特别强调尊严的女子追求爱情的故事,总让身为女孩的我感到缺了些什么。
直到接近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时候,我才在她身上找回了这种缺失。她也许就是简·爱,但她是一个更丰富立体的人。
“我感到亨利对我太不了解,他简直意识不到他在给谁写信”,在一封给好友的信中,她这样解释自己对求婚者的拒绝,“我不能成天正襟危坐,在丈夫面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庄重面孔。我要笑,要挖苦讽刺人,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我的丈夫是个聪明人,爱我,那么全世界比起他最微小的愿望来,就会像空气一样轻”。
这是1839年23岁的夏洛蒂写下的信,我读了简直要喊出来:“天,这才是女孩子的真正心声吧。”人们都说女孩要文静而美好。在读到《简·爱》之前,我所知的完美女主角,就是“林妹妹”或者“宝姐姐”式的人物。她们起码长得赏心悦目,多半也衣食无忧,纤弱需要保护。至于是爱耍小性子还是贤惠大方,那都是无伤大雅的“女孩子脾气”了。
但一个女孩所面临的真实人生也许会像夏洛蒂·勃朗特这样充满磨砺:她与男生一样接受教育,工作养家,却被视为物质生产资料式的存在,重要的价值在于嫁人。她的身上有被人称颂的品质:沉静、温厚、辛勤耐劳,可这不是这女孩子生命的真相,即便能在所有人的面前温婉沉静,她的内心也并不会比男人少一份个性、棱角与热情。
生活在维多利亚中期的夏洛蒂似乎也感到自己的要求与时代的格格不入:“我是命中注定要当老姑娘的。没关系,从十二岁起,我就下定决心接受这一命运了。”
这个外表平静、内心激烈的姑娘,让我感到心有戚戚焉。我佩服她能把我内心萌动却说不出的想法,如此清晰又坦然地表达出来。
那时节,读高中的我也习惯于每天呆呆地坐在教室中,作出毫无想法的样子来。从小,人人都喜欢文静懂事的孩子,我也习惯了这样生活着。所有人都告诉我高考是最重要的事,于是我仿佛在为此奋斗着。偶尔恶作剧的心一起,捧着书去问历史老师:历史教科书上说这个师在解放战争被我军全歼了,为什么黄仁宇的书里说他们是全体自杀的?老师说,嘿嘿。
只是这样提问又有什么用,至少,对近在眼前的高考,全无一点积极的作用。
在夏洛蒂留下的书信中,我看到她苦恼于自己不温驯的个性。她羡慕朋友有着基督徒式的温柔良善,但她无法放弃自己的棱角与思考:“我渴望圣洁,可我永远、永远也达不到圣洁……如果一个人必须有基督徒式的完美才能得救,那我将永不能得救。”
庆幸的是,勃朗特姐妹们找到了能投入热情的方向。《勃朗特一家的故事》中描述的动人场景一直在我脑海里:寒冷空旷的约克郡乡间,荒野中的石屋里,昏暗的烛光映照在勃朗特姐妹脸上;她们年幼孤独,离群索居,但以纸笔构筑着一个细腻而宏大的史诗世界。灌注在书写中的热情,照亮了她们的内心,也最终照亮了英国的文坛。
每天晚祷过后,三姐妹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绕着餐桌一圈圈地踱步,聊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打算。看上去当家庭女教师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家中贫困,她们要挣钱去帮助家中唯一的兄弟——勃兰威尔·勃朗特。他自小英俊帅气,才华横溢,擅长写作与绘画,是姐妹们与老父亲的骄傲和希望。
没有人知道,三姐妹已经以“贝尔兄弟”的名义在伦敦出了书,独立卓然的《简·爱》受到了读者欢迎,迅速地蜚声国际。
还在上高中的我也找到了投入自己热情的地方。每周六中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会拐去市里的图书城,在其中淘换更多的“闲书”,其中也包括一本《夏洛蒂·勃朗特书信集》。每周省下的零花钱仅够我买上两三本书,而我在那个周末一定会读完。事实上,这也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所在,我并非存心要学夏洛蒂的叛逆,只是实在难以停止罢了。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趁着这段时间多做几道我不擅长的数学题?我怀着愧疚感贪婪地读着那些全无用处的书,想起夏洛蒂在17岁时写给友人的话:“凡是我作出的正确决定,都那么短暂,那么脆弱,那么易碎,我有时不禁担心,恐怕我永远不会成为我应该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在这样的孤独中,是同样孤单的夏洛蒂陪着我。读着她年轻时写下的书信,我至少知道,有这些困惑的,并非我一人。
后来在大学中,一位台湾来的历史学教授的讲座,为我长久的困惑给出了一个答案:“历史吊诡的地方在于,再复杂、再重大的决定,往往都是在一两分钟的思考之后作出的——这一两分钟却要仰仗你过去所有教养的集合。所以人文素养对学生来说是那么重要。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需要它,但这样的机会却随时可能在你生活中出现,改变你的生活。甚至改变你所处的社会。”
而那样的学生,是他们在高校中想要培养的。
我应当后悔那样度过我的高中吗?其实当时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后来都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但也许我应该感谢夏洛蒂·勃朗特,她的经历与信念帮助我一直寻找并坚持着最后的一丝自己。事实上,几年以后,因为一直未放下的兴趣,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情,也悄然降临:我终究还是成了自己。
但在大学中听着教授讲座的我,尚不知道这一点。我只是听着他的讲话,感慨唏嘘。
“所有我们学习的东西,都是一块敲门砖。你拿它一遍遍地敲击知识殿堂的大门,你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名家、大师、神仙、上帝……但是最后从那门里走出来的,一定是你自己。”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