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朋友说一定得聚聚,就在外滩附近吧。他还邀了几位,介绍这是某总某董,提到的大都摆摆手,说朋友之间讲那些干嘛,混饭吃的名头罢了。话题很快转移到吃什么喝什么上:当然是本帮菜,来几个特色尝尝好的呀,至于酒,还是老酒最对味。
一桌人举止得体,礼让有加,置身其间,感觉像进了老牌国际饭店大堂,上了年纪的经理无时无刻不是把客人挂在嘴上。出门在外,有这样轻松的饭局,幸事!
上菜时,最后一位到了,五十岁左右,头发显然精心打理、保养过,衣着也比在座的更加讲究。朋友起身相迎,热情地招呼入座,末了转向大家,颇有几分神秘地说:“大师来了!”
大师喊着:Waitress!Waitress!又抱歉说,来晚了,来晚了!女服务员赶紧过来接了名牌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存衣处。尔后,他便与大家逐个打招呼,上海话夹杂着普通话,语序欧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相逢,依照传统文化叫缘分,依照西学这叫规定性,等等。在座诸君如沐春风,我却感到有些奇怪,搞不清这是什么路数,萍水相逢,何以至此?
“大师”恭敬地递上名片,一面只有名姓,另一面列出两个秘书的手机号与境外知名网站上注册的邮箱,再无其他信息。两个秘书的中文名字后,都标有英文,看起来一个像港台人士,一个像美利坚公民。众人欲掏名片之际,大师却拿出随身携带的派克钢笔,请大家在自己的名字旁手写名字。
朋友一边喊吃菜,吃菜,一边给大家透露 “大师”身份:沪上才俊,权贵高参,豪门贵客,通易学,晓堪舆,近十年几乎上海所有豪宅都请大师看过风水。刚才列位把名字写到大师身边,就已得到加持。“大师”带头举杯,面带怪嗔:快别说这些,能在这小馆子与朋友们聚聚,更自在!
话题从萨特到尼采,从老子到庄子,之后又是鬼谷子、奇门遁甲之类,席间不时有人为他渊博的学识发出啧啧赞叹声,我有些疑惑,这不都是上世纪80年代大学校园里的流行话题吗,“大师”怎么像个出土文物呢,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众人期盼声中,“大师”终于答应露一手,并且不忘说仅仅是一小手。找服务员要来一张餐巾纸与一支笔,递给在座一位模样忠厚的中年人,大师要他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写罢,大师收了过来,折叠,揉搓,又让服务员取来火柴,划着,点燃,一气呵成,法事庄严。纸灰落在了洁白的碟子里,“大师”伸出手,取灰来手上轻揉,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待他分开双手,连一旁的服务员也都目瞪口呆:“大师”的手上现出了餐巾纸上刚刚写下的名字,字体几乎一模一样。
“大师”再次去了趟洗手间。可想而知,是“大师”而不是别人主宰了那天的饭局,后半段,他更像个做社会调查的学者,或体恤民情的官员,详细询问在座各位企业家的生存状况,包括创业历程,资金来源,有无政策瓶颈、人脉资源短缺等等,间有过来人才能说出的体谅话,要多关心家人,要多关注自己的身体云云。他说自己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陪陪家人,钓钓鱼之类。
我大概是桌上唯一沉默不语的人了,身为局外人,那些话题与我无关,更何况不时出现的上海话总会搅乱我的听力。终于,“大师”注意起我来:兄台鸿运高照,写上大名,我根据手上显现的方位,估估你的财运。
换了别人,可能对这意外的恩惠惊喜不已,而我对此却没什么兴趣,来人大都万贯家财,我才是混饭吃的,眼下也看不出有什么发财的迹象。但不好驳“大师”的面子,只得拿起了笔,可在动笔那一刻,我却莫名其妙地释然了:哈哈,不就是玩儿吗,开心点啊,写!——随手写了个繁体签名,并且秀了一下自己那独门书法绝技。
恭维声中,大师渐渐涨红了脸,双手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这仨字,与我签在他名片空白处的差别也忒大了,我敢说,除了我自己再难以找到第二个识别的人了。大师有些结结巴巴,情急之下意外地嘟囔出一句让我听得格外明白的话:“这不是撅人吗?”
这是我的家乡皖中皖北一带的口头语,意为骂人,不给人留面子,让人下不了台。饭后,朋友送我,说:其实一桌人都知道“大师”的底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他原是皖北某县一九八几年的高考状元,上海名牌大学毕业,留沪后先做学问后当官,学问没做成,官路没走通,便下海,没挣到钱,却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改名换姓搞起了风水,靠手上涂药水写字,玩点不上档次的小魔术哄人,居然发大了。末了又感叹:还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有才!
朋友北京人,上世纪80年代出生,正准备到上海干点无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