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时,班里一个女生去参加幼儿师范的考试。回来时她一脸惊诧,说题太难了,面试有个抽签即兴演讲的环节,她抽到的是“我的爸爸”,这有什么可说的呀?她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也许她觉得“我的衣服”“我的鞋子”“我的偶像”比“我的爸爸”更容易发挥。也可能她跟我一样,觉得爸爸太平凡,平凡的人,总是不值得大肆宣讲。
我爸的大脚趾的趾甲缺了一块,看着挺丑。据说那是他1岁的时候,他哥在家带他,爷爷、奶奶回来时他的脚就变成这样了,他哥死活不肯说是怎么回事。这事儿至今还是悬案。我听说了便嘲笑他:小时候不记事,这么多年你都没问过大伯当时的情形吗?他摇摇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又变不回来。
我爸就是这样的没脾气,跟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威严父亲形象完全不一样。他是另一种普通的中国男人,沉默隐忍少言寡语的那种。他从没骂过我,更甭提打了,所以我现在也有点听不得批评、受不了委屈的公主病。不过,作为老实人,常常是会吃亏的,尤其他又那么不喜欢争,见人腼腆笑笑,不问不说话。
他一直是干活的时候被人想起,有什么好处时却很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人。比如我小时候,二舅出国打工,家里的农活都是亲戚们帮忙干的,我爸付出的辛劳最多。二舅回来时给大家带了些象征性的礼物,姨们每人一个不锈钢的镶玻璃戒指,姨夫们每人一个打火机,我爸什么都没有——原因是姨夫都抽烟,他不会抽,要打火机没用。
我爸的被忽略暗示着我们家在亲戚眼中的地位不高,年幼的我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考。我妈是能干要强的人,要怪只能怪爸爸没有人家的爸爸“有出息”。出息主要跟收入相关,我爸爸只是个锅炉工,收入微薄,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达到过个税起征点,除了有一次单位财务拖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挪到下个月一起发,还扣了税。他也没说什么。
我小学的每个冬季,爸爸都要上夜班,三班倒去烧锅炉,有时半夜从家里出发,有时冒雪夜半回来,骑十几里路的自行车,整个冬天没有假期。那阵子,家里的电视机坏掉了,我和妈妈在家听着广播打发晚上入睡前的时光。那样漫长的冬夜,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骇人的。爸爸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从没埋怨过辛苦,有一回过年休假还特意去看看,结果值班的那人没有去,锅炉被冻住了,爸爸费了挺大劲儿才让它恢复正常。后来,厂里小黑板上用红笔写了他的名字,算是通报表扬。他憨憨一笑,挺得意的,也没说出什么出彩的话来。
回想起来,爸爸那时候身体还不错,还是个精神焕发的胖子。不上夜班的时候,他下班就回家,在厨房或者院子里干活,为家里贡献他每一分的光和热,这比起我同桌那个常在外面应酬的爸爸,要好得多。中学时,回到家,看见他在,只要说一声“车链子掉了”、“遥控器坏了”、“下水道堵了”,他自然会拿着工具前去修理。他还会手工制作很多东西,用捆纸箱的塑封条编篓子、给姥姥打铜戒指、自制各种水果刀……
长大后的岁月里,每每电器坏掉不知所措时,才知道他对我是娇纵的。他擅长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爸爸做的那些水果刀多半被妈妈送人了,只有我最爱的一把一直留着,陪了我很多年。
忘了什么时候,爸爸的身体开始不太好了,查出了糖尿病。他最爱吃的饼干、糖果,之后再不能吃了,人也越来越瘦,不再是那个随时充满活力和干劲儿的胖子。我觉得很惋惜,以前物质并不充裕,他爱吃却往往舍不得吃,而我可以挣钱买给他的时候,他又享受不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长大,曾经耳聪目明的父亲却正在老去。对于时光,有时候希望它快一点儿,让我们的梦想早些实现,有时候又希望它慢下来,容我们彼此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