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老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主意,非要在离家170公里之外的山里租个小院,自己动手种些瓜果蔬菜。我从小没接触过农业劳作,对此也丝毫提不起兴趣,但好在那会儿我刚刚买了车,正是渴望四处撒欢儿的时候,自然乐得每逢周末就拉上爸妈,装备好满满一车的东西,奔赴郊区。
从双脚踏进菜园子的那刻起,老爸就像上了发条,顾不上喝水,一门心思扎在地里忙个不停。开春的时候翻地、施底肥,赶着清明谷雨节气育苗、播种,之后随着秧苗的生长剪枝、间苗、拔草、除虫,给需要爬藤的豆角丝瓜搭架子,给越长越大摇摇欲坠的冬瓜装上保护网,或者扎个稻草人,威慑一下不远处觊觎着成串葡萄的鸟儿。
他们说,我家的菜是浇汽油长大的。作为司机,把爸爸送到之后是需要休息的。通常情况下,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阴凉处,看妈妈在厨房里张罗饭菜,再不时给老爸拿把剪子递个铁锹,或者拎着小桶闲散地浇一浇地。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总是特别能感受到老爸对女儿的宠爱,这让从小被当成男孩子教养的我有一种陌生的感动。
平时在家,我总觉得自己不得不承担一些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帮他们排查电脑故障,帮他们搞定机顶盒、打印机、音响等一切电子设备,弄清不同手机套餐哪种更符合需求,甚至在家庭装修时也要冲到第一线亲力亲为。我无从体会,当逐渐老迈的父母面对这千变万化的世界,一遍遍地说“你帮我看看这个”“你帮我弄一下那个”时,内心充满了怎样的恐惧和无措。
那些不断出现的新鲜玩意其实我也搞不懂,但我必须站在父母前面,再委屈也要承担。
反而是在乡野,生活回归到最简单不过的男耕女织,我又变回了那个被爸爸宠爱的小女儿:他会在我咋呼着挖地时递过来一双手套,纵容我戴着草帽墨镜打扮成考察团模样,拿着锄头在几棵西红柿旁边自拍;他宁肯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却总是分配给我一些递绳子、掰玉米、摘桑葚之类轻松有趣的活儿,还不时劝我别太累了。
他柔软得让我意外。
老爸年轻时在山西插队,他有限的种植经验便是来自那近10年的农村生活。印象里,老爸从未提及那段日子如何艰辛,讲的反而是诸如在大蛇头村广播站当广播员之类的趣事。
显然,当年的生活在他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老爸不喜欢城市里冷冰冰的规则,却可以在熟人社会中如鱼得水。他总是挑那些最大最漂亮的劳动果实送给邻居,和村里几乎每个人都能迅速打成一片。有次我们去县城逛街,一路上不停有陌生人和他打招呼,弄得我和妈妈莫名其妙。问了才知道,那些人是装有线电视的、修锁的、卖竹竿的、开车拉私活儿的……要知道,在城里,老爸是那种连银行都不愿意去的人。
当年的很多事是后来从姑姑那里听到的,比如生产队长的责难,以及不干活就要饿肚子的生存挑战。据说老爸是他们那批人里最后一个离开的,造化弄人,在把一次次返城机会让给同伴之后,坚守到最后的他,却意外地接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距离北京170公里的地方,老爸回到了他曾经的光辉岁月。那段日子尽管磨难重重,但对他来说,却意味着风雨过后的海阔天空。在这里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用一个人的肩膀,庇护所有的家人。
没过多久,老爸就找到了一条公交线路,辗转三趟车能从家门口到达村口——而我作为司机的职能也因此被逐渐取代。我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爸长大了”,可我知道,他是找到了当年那个无所不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