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

    站在杭州西湖南岸，雷峰塔下西子宾馆临湖码头，向三潭印月——湖中最大的岛屿眺望，同伴儿良久不语，似乎在发呆，岂知一开口，竟思接千载：“你说，当年苏东坡站在这里，看到的是眼前这个样子吗？”

    这谁能说得清楚！不过可以想见，眼前没有高楼林立，也没有突突作响的铁皮游艇，景观总算改变不大吧；至于是不是一点差异也没有呢，那也不可能，如今湖里没了葑草，也没了菱角，岛上没了参天古木，想必都是差别吧。苏东坡1071年任杭州通判，1089年辗转再赴杭州任太守，北宋文场豪杰、官场另类，在自己辖地所望所感，又岂是今之我等所能猜度的。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有苏东坡这样的诗文，今人游西湖，敢于舞文弄墨再赋新词者，少之甚少。不过，弄墨者还真有，西湖边上，立过一块碑，那是前几年刚刚卸任的一位文化官员，之前游览此地留下的墨宝，路过那里，总能听到游人南腔北调的讥诮声，以为玷污了西子的颜面。那字也未必差到哪里去，不过凭他的文名，在此立碑真是唐突了。不知这碑现在还在不在。

    西湖的声名，北宋年间是个转折点。明末清初散文家、史家张岱记述道：“自马臻开鉴湖，而由汉及唐，得名最早。后至北宋，西湖起而夺之。人皆奔走西湖，而鉴湖之澹远，自不及西湖之冶艳矣。至于湘湖则僻处萧然，舟车罕至，故韵士高人无有齿及之者。”

    鉴湖，即镜湖，在绍兴西南面，东汉时会稽太守马臻命人开凿。至于湘湖，也在绍兴，北宋政和二年开凿，知道的人更少，投怀送抱的骚人墨客那就更稀有了。不过，绍兴诸暨人施夷光（西施）的名字却被苏东坡慷慨地比附在了杭州西湖身上，对山阴(今绍兴)人张岱来说，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碎？

    澹远不成，萧然也没戏，只有冶艳才可招来舟车喧嚣，乌合云集，湖的命运其实也世俗得很。有关这三湖，张岱与族弟张弘还有过争论。张弘把西湖比作美人，从东坡意，至于鉴湖则为神仙，湘湖就是隐士。而张岱却不同意他的说法：“余以湘湖为处子，眠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卖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

    西湖是个美人儿没错，却不是个什么冰清玉洁的主儿，而是放浪形骸的欢场达人。狠话说到这儿，张岱还不罢休：“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从亵渎到艳羡，再到轻慢，西湖的命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张岱这些话，东坡在天之灵怎么看，对今天那些西湖边做梦的小清新又该是多大的打击！

    苏东坡杭州行止，并不只有挖淤泥修“苏公堤”这项政绩工程，除“浓抹”外还有闲适的“淡妆”。人家的好日子，张岱好生羡慕：

    “因想东坡守杭之日，春日每遇休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妓，任其所之。晡后鸣锣集之，复会望湖亭或竹阁，极欢而罢。”

    从早起浪荡到晚上，回城又是什么场面呢？“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城中士女夹道云集而观之。”张岱叹服道：“此真旷古风流，熙世乐事，不可复追也矣。”

    不过，他还醒着。这北宋官家游西湖的气派，可不是贫寒失意的读书人——“措大”们能比的：“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这何不是屡困屋场，郁郁而不得其志者肺腑之言呢！

    唐穆宗长庆二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张岱评述他主政杭州期间“政平诉简”，贫民犯法，要在西湖边种树，富民犯法则开田。但白乐天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每于此地载妓看山，寻花问柳”。乱花迷眼，好生自在！

    遥想先贤，张岱自是慨然。他曾写过一篇《自为墓志铭》，叹自己不得其时：“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俾，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华灯，好骏马，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48岁那年，明王朝覆灭，清立。没落公子哥张岱“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粗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清康熙十年（1671年）七月十六，张岱为自己《西湖梦寻》七十二则书写题记，他述说自己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梦中。再次回到这里，朝代更迭，时移世改，一带湖庄，仅存瓦砾，特别是断桥一带，昔日弱柳夭桃、歌楼舞榭，百不存一。这一次杭州之行，张岱没有逗留，而是匆匆离去：梦里的还是归梦里吧。

    张礼是张岱的孙子，他评价祖父的西湖梦为“以目接之景，作魂交之游”。此言不虚，美人只得梦里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