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有关武汉城管的争议新闻总是成为舆论焦点。从“眼神执法”到“鲜花执法”,从“举牌执法”到“体验执法”——在一场名为“城管革命”的改革中,有关部门努力寻找暴力执法之外的执法手段。但似乎,这一系列举措非但没有改变城管污名化的现实,反而遭致更大质疑。
这段时间,武汉市城管像是骑上了脱缰野马,在舆论场里狂飙。
大约半个月前,有网友发现一名来自武汉市洪山区的城管工作人员,白天穿着制服执法,晚上却在武汉市繁华地段摆摊。此事一经曝光,洪山区城管局回应说,这名城管人员和另一名工作者是在“体验执法”。
当公众还沉浸在对“卧底”城管的争议声中时,有关武汉评选“最差城管”的新闻再度成为舆论焦点。据悉,武汉市城市管理委员会正在起草《城管队员履职手册》,全市每年将评选出20名优秀城管队员,考核后交流提拔重用,同时评选出10名“最差城管队员”,情节严重者将被辞退。
接踵而来的质疑声让武汉市城管会新闻宣传负责人深感委屈。此前,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我们强力管理,被指责暴力,我们采取眼神、鲜花、体验执法,被质疑作秀,到底要我们怎么做。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我们奖励1万元。”
“有创新就有争议。我们不怕争议,只要能把城市治理好。”对此,武汉市城管会副主任朱建华平静地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不管城管做什么,好像错总在城管
“不管城管做什么,好像错总在城管。”参与“体验执法”的桂文静表示不解。一个月前,他和同事杨希扮成小贩,希望能够感受被执法者的生活。
这名有着10年工作经验的城管执法人员表示:“每天都处理占道经营,从来也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生活。深入进去,或许对执法有所帮助。”
他把这个想法和办公室工作人员杨希商量,两人一拍即合。汇报到局长处,局长立即表示赞同,并与局党委书记合计,叮嘱二人“秘密”进行,同时,还建议他们观察城管执法队员的执法行为。
对于这种创新行为,洪山区城管局党委书记李运祥并不陌生。早在2011年,洪山城管执法大队对占道夜市排档进行整治时,就采用了“眼神整治法”。当时,大约50名执法队员站成一圈,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食客和坐在一旁的老板。最终两桌食客先“顶”不住结账离去,老板收拾起桌椅搬进了店内。
2012年,洪山区城管局又尝试了“鲜花执法”。商户将经营物品摆到店外,属于违规经营,城管在上前纠正后,临走时还送上一枝红玫瑰。
这些举措的背后是这座城市的“城管革命”。2011年,武汉市发起旨在改变城市形象的“城管革命”。时任武汉市市长的唐良智承诺:“3个月环境明显变化,年内城市大变样,3年要达到国内一流。”
在这场“革命”进行过程中,城市综合管理纳入市政府对区政府的考评系统中,并有相应的考评机制。其中占道经营是很重要的考评内容。另外,非执法类的环卫等也是考核内容。此前,武汉市组建了“大城管”的管理格局,除原有的执法权力外,环卫、市政设施等也归城管局管理。
“压力很大。各区都要各显神通,把城市管理搞上去,不然要被问责。”李运祥笑道,“每次考评时都提心吊胆。”
洪山区是武汉市最大的一个区县。在这片22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摊贩占道经营始终是令城管局头痛的事情。身为党委书记的李运祥希望自己的两名部下,能拿出一个对占道经营进行科学管理的方案。
5月13日傍晚,桂文静和杨希提着从批发市场用500元买来的发卡,到洪山区一个繁华的地方摆摊。第一次摆摊,他们成交一笔,赚了一块钱。后来,他们辗转于洪山区的繁华地段,还有一少部分时间,是在别的区。原因之一是桂文静怕被同事认出。
每次体验后,二人还分别将每天的观察,以日记形式记录下来。
他们摆摊销售的商品,为发卡和杯子。33天下班后摆摊的“体验”,他们赚了“不足500块”。“体验”终止后,洪山区城管局内部又捐了部分钱,凑够1000元,捐给洪山区一名卖红薯的小商贩。
原本为期两个月的摆摊“体验”因6月15日的一则微博而中断。这则微博指明了桂文静的身份,从而引来各路媒体记者的关注。有人称桂文静和杨希此举为“卧底”,还有人将其行为认定为“作秀”,甚至有人质疑两人日记的真假。
对此,二人甚感委屈。在接受一家电视台采访时,杨希甚至流泪了。
无奈之举,我们左右为难
桂文静极为讨厌“卧底”的说法。他认为,这种叫法把城管人员和小商小贩放在了“对立”的位置,“我们其实是在找方法,而不是打击他们”。
事实上,这个男人一直为自己城管的身份纠结。
这些年,城管“暴力执法”的新闻屡屡见诸媒体。武汉也不例外。在武汉市徐东平价广场卖打火机的男子说,他经营的通讯店,因灯箱广告占了道路和城管发生争执。
“我老婆怀孕7个月了,被一个城管照着肚子踢了一脚,后来流产了。”这名男子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随意打听街头的摊贩,很多人都能说出几起城管“暴力执法”的事件。水果被城管没收,烤具被城管扔到车上等。
“一提起城管,好多人都咬牙切齿。”桂文静讪笑着说。他就经常因“城管”的身份,被朋友戏弄。
经常有朋友问他:“文静,今天又缴获多少钱?”虽然一句玩笑话,他还是感觉不舒服。
桂文静妻子经常开城管丈夫的玩笑。她曾不止一次对幼年的女儿说,要是有人问起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你就说是保安。
在客串“摊贩”时,桂文静和杨希也对“城管”一词敏感。有一次,二人正在晚上练摊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城管来了”。两个搭档立即收摊,仓皇而逃。在逃的过程中,练摊的发卡丢了很多。杨希要去捡,桂文静则劝说:“快跑吧,不要捡了。”
“我们比真正的小贩还紧张。”说起这事,他笑了。
城管的这种形象,朱建华称其为“城管的污名化”。
在“城管革命”中,文明执法是一项重要内容。各区城管局内部都有考评和问责机制,并实施“三步式”执法程序,即“教育规范——限期整改——依法处罚”。朱建华也曾公开强调:“坚决反对暴力整治占道夜市。”同时,武汉市城管会还呼吁社会对城管执法行为进行监督。
据李运祥介绍,该局就有两名中层干部,在执法中处理方式不当,从而被问责,调离执法岗位。
“一提起城管,好多人都咬牙切齿。”李运祥说。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武汉城管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执法方式。除了“眼神执法”和“鲜花执法”,武汉市江岸区城管执法人员还进行过“举牌执法”。牌子上写着“亲!吃路边摊不卫生哦!”、“色素、致癌物、香精、化学添加剂,童鞋!你能hold住吗?”等流行体语言。城管队员排着队,举着牌子在占道经营的摊主和食客附近来回走动。
“无奈之举。”朱建华叹息道,“我们左右为难。比如占道经营,管吧,有人指责我们断了别人的生路。不管吧,城市太脏太乱,也有人指责我们。”
尽管遭到社会的种种质疑,但一些摊贩、店主还是能感受到明显变化。那名卖打火机的男子,去年还经营着通讯店,也是因灯箱广告占道问题,一名城管“说话粗暴”。他一个电话打到城管热线。第二天,城管局一名干部带着这名队员登门向其道歉。
“武汉城管的形象确实改变很大。”这名男子感慨道。
我们饱受质疑,但不放弃探索
执法手段的多样化,朱建华并不满足。他和武汉市城管会的领导还有更大的构想。
朱建华总结道,城市管理“五个没有”:没有统一法规、没有统一自上而下的管理部门、没有统一的管理模式、没有统一的管理标准、没有统一的管理队伍。因此,只能在“摸索中前进”。
“一个城市不能没有管理者,一管又容易产生冲突。”朱建华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我们饱受质疑,但不放弃探索。”
近年,武汉市城管会积极推动城市管理机制建设。去年11月28日,武汉市第十三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通过了武汉市第一部城管“母法”,即《武汉市城市综合管理条例》。次年,湖北省人大常委会批准。
各区城管局感受到一个很大的变化:经费充足。每个城管局,都雇佣有相当数量的“临时工”,即“协管”。仅洪山区,就有近600名协管。每名协管的月工资为1500元,并有“五险一金”。
早期,武汉一些县区及街道的城管,没有充足的经费。在朱建华看来,一些城管为维持运作,不得不“发挥主观能动性创收”。
作为武汉市城管会的一名负责人,在推动城市管理改革时,朱建华深感“压力大”。
有不同的领导人评价武汉,一说武汉像个“大县城”,另一说像个“大工地”。
在过去的多年中,武汉市年年争创“国家卫生城市”和“全国文明城市”。当湖北省别的地级市前后获此殊荣后,省会城市武汉始终与其无缘。出去开会,一提起这个话题,朱建华感觉有些难堪。领导问起来,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相当于嘲笑我们的管理水平。”朱建华笑笑说。不过,他也坦言,与城市发展相比,武汉的城市管理水平,至少落后“10到20年”。
尽管一些改革得到认可,但对于目前的占道管理,依然找不出好办法。洪山区城管局,曾与一家单位商量好,将其空地辟出来,让小摊贩入内经营。“运行了一阵,摊贩不乐意,现在很少有摊贩。”洪山区城管局党委书记李运祥叹息道。
朱建华也在想办法。他很清楚,对摊贩的管理创新,总会引起社会关注。
“以后我们也许还会受到质疑,但我们在前进。”朱建华站起身,“能把城市治理好,才是我们的目标。”
而“一夜成名”的桂文静和杨希却不太承受得住舆论压力。杨希现在出门就要戴墨镜,怕被别人认出来。桂文静则开始拒绝接听陌生人的电话。他的额头上,至今还有一道伤疤,那是前几年,他在处理一宗违章建筑时,被户主用斧头击中额头,当时缝了17针。
本报记者 郭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