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有一天,看到同事探求生命意义的小文,颇有感触。我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在那段年轻的日子里,我喜欢操着各种晦涩的名词,与别人争论,诸如“人是自为的存在”等。在他人不解的神情中,我沾沾自喜。当然,我也有痛苦。我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目标。灵魂每天在游荡,感觉很空虚,就像纵酒后的状态。
有长辈和我说,人活着要有理想有价值,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以为然,我只想活出“自我”。我甚至觉得,那样活着的人,如同文学作品中“高大全”的“英雄”,和我的生活毫不相关。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发小意外身亡的消息传来。
发小在煤矿上班,临时工。当我每天探讨生命的意义的时候,他在黑乎乎的矿井中挖煤。我虽然下过几次矿井,但对煤矿的残酷并没有深刻认识。一天,我接到了家乡友人的电话,说发小掉进几百米深的矿井中,摔得粉身碎骨,能找到的就是几块碎骨头。最后,煤矿赔了几万块钱了事。
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我想到自己的命运。如果没考上大学,我会不会像家乡的很多伙伴一样到煤矿挖煤?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在那个偏僻的山村,不少男子的命运,和煤矿紧紧捆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生命无非就是几万块钱而已。
我一下子将自己的命运和时代联系在一起。后来,我做记者、做公益组织,目睹了许多血淋淋的悲剧。每个具体的悲剧,都是时代悲剧的缩影。
每个个体都生活在一个大系统中,当这个系统不能为个体提供最起码的保障时,自由、幸福、终极价值,终归是空中楼阁。我为自己曾经的浅薄感到羞愧。我追求的自由灵魂,追求的活出“自我”,其实是无根的。就像在大海上漂泊的一叶扁舟,看似自由,实为无力,随时可能被风浪吞噬。
2003年参加一个关于那个大学生被打死的研讨会,会上一个人的发言对我触动很大。大意说,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牺牲品。后来,我一再和别人重复那人的话。
有几个煤老板朋友,有钱、关系广、背景深,总认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对我的说法很不屑。然而有一天,当他们的煤矿被“国有化”时,他们哑然了。他们培植的关系,在真正需要的时候,默不作声。在庞大的系统中,有钱有靠山,并不意味着能独善其身。
30多年来,我身边一直持续着痛苦,个体的,也是群体的。
小时候,我的一个可爱的本家侄子,因吃一个毒苹果而死。我目睹了他死亡的过程。他死得很痛苦,挣扎了很长时间。村里一大人,端午节多吃了几个粽子,胀死了。据说他肚子滚圆,一直痛苦地叫。年幼的时候,我认为是“穷病”。后来,我不再那么单纯。
再后来,我的两个儿时伙伴在煤矿事故中死亡。其中一个就是我提到的发小。
我曾写过家乡的一个煤矿敛尸工。多年中,他不知道自己处理过多少死亡矿工的尸体。前些年,他“忙不过来”。
还有很多很多。
有些死亡,本是可以避免的。有些痛苦,本是可以不发生的。可是悲剧一直在轮回。
至今我也不敢面对发小的家庭。我听说,他的父亲在他死后,也在煤矿失事死亡。他的母亲也因失去经济来源,最后病死。唯独留下一个妹妹。我也不敢和堂兄堂嫂探讨侄子之死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们能想到的,无非是“自己没本事”而已。他们不会想到,“自己没本事”的背后,还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
每次回乡,看到同龄人过早沧桑的脸,看到他们麻木的眼神,我心里都会痛。生存的压力,过早地窒息了他们的活力。生命的意义,对他们而言,就是“生出来、活下去”而已。
有时我庆幸自己脱离了农村,远离了煤矿。但我无法脱离这个大系统,我的命运,其实和我的乡人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油价上涨了、房价飙高了、通货膨胀了、河流污染了、大气有毒了,我都无法逃离。系统中的人,就像一粒粒棋子,任由别人摆布。
后来想明白了,与其在痛苦中挣扎,不如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点一点加以改进。行动起来,总比抱怨有价值。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释然了。
仰望星空时,双脚要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世俗生活是生命意义的起点,也是终点。只有当我们把世俗生活认识清楚并超越时,生命的意义自然体现。当我们的命运被“无形的手”左右之时,即使灵魂,也是不自由的。
同事说,在翻越毛姆所指的“刀锋”之前的寻找过程,是他生命的意义。我想补一句,诚然,生命的意义在路上,但首先要认识清楚,我们走在一条什么样的路上,面对的“刀锋”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