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福(北京—福州)高铁自北向南,经天津,过沧州、济南、徐州、蚌埠,至淮河南岸淮南市。穿过的这一区域,如今水波不兴,偶尔出现的河流都已成为窗外温顺的风景。除济南过泰安抵徐州段,可见山峦迭现外,其余地段皆一马平川,黄淮海大平原即在其间。历史上,上述城市都曾是咆哮的黄河水流经的地方。
这块土地上,时而金戈铁马,时而水害连连,凶年恶岁,万民失乡。翻阅黄河下游改道图,可以看出这里正是黄河改道迁徙的南北两端:以西部河南孟津为起点,北至津门、南界淮河这样一个面积广大的区域内,黄泛区构成三角形。决口、夺道、泛滥,饥馑、逃荒、卖儿鬻女,洪水裹挟着西部高原的泥沙,蛮力巨大,在这片平原上横冲直撞。那些令人心悸的咆哮声,与历史上北方民族寒光闪闪的弯刀一样,让这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管仲之乡,沐浴在“温良恭俭让”、“诗书传万家”梦幻中的人们心惊胆战,也记录着无助民间社会的惊恐与诅咒。
自春秋时期有记载以来的2600多年里,黄河下游河道经历了从北到南,又从南再到北,摇摆不定,三年两决口,大的改道就发生了26次。很难想象,在世界范围内,还能找到第二位像黄河这样颠倒乖戾、桀骜不驯的河流,在这样大范围内,汪洋恣肆,泛滥成灾,给她的儿女们带来如此深重苦难的遗产。善淤、善决、善徙——善者不善,这样的摇摆不定,这样的反复无常,这样的翻云覆雨,哪些是大自然的力量使然,哪些又是人为的祸端,对这一区域社会心理的影响又如何,这都是让人难以视而不见的话题。
黄水已远波声小,天若有情天亦老!
如今,这一区域时隐时现的黄河故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它们蜕变成一处处精致的景观。有些地段被改造为鱼塘,有些则成为农田,号称林茂粮丰,鸟语花香。还有一些假湿地公园之名,驯服为园林式的人造景点,充任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块甜点。近半个世纪以来,河流的力量,越来越容易被小觑;曾经决定人们命运格局的滔天大水,如今已驯服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除了那些沉重的现代难题,如污染、断流等,今人与河流的关系,大概只剩效益——发电与灌溉,及至休闲经济了。彼时的热门话题,不可避免地凉下来了。
以淮北平原为例。除了极端天气状况,如暴雨成灾外,今天,一般人很少谈论治河,更别说漕运这样的话题了。铁路、公路发达以后,这里的漕运几近废止,但自近代现代以来的几百年间,这却是这一区域重大的治水话题。不过,在大自然面前,正是河水泛滥,与重保京师需求的漕运,而轻民生疾苦的治河之道,让这里从唐代以前富庶的鱼米、诗书礼仪之乡变成明清至民国期间哀鸿遍野、万物凋敝、盛产土匪及只产粗恶杂粮之地。1980年,美国学者裴宜理,这位柔弱的女性出版的研究淮北地区的专注《华北的造反者与革命者(1845~1945)》,正是结合历史与地理因素,分析这一地区何以成为中国历史上造反最普遍、频繁的地区。
历史的节点总是值得特别关注。有学者认为,淮北生态衰变应始于南宋建炎二年(1128),那一年,宋都从东京(开封)南迁临安(杭州),淮北作为国家的核心地区地位不存,所享有的政策性红利不再,因此凋敝。也正是这一年,东京留守杜充为阻金兵南进,竟掘开黄河南岸大堤,造成黄河改道,向东南分由泗水和济水入海。黄河至此由北入渤海改而南入黄海。这是淮北生态沦落的开端,兵连祸结,拉锯之地,谁会一心一意谋发展、搞建设呢?
也正是这一年,黄河南北分流。
1855年又是黄河历史上的另一个重要节点。这一年,黄河在兰考县境内铜瓦厢决口改道再次北归,形成今日河道。之前,黄河主要是在南面摆动,虽时有北归迹象,但均依照治河人的意志,逼堵南下,夺淮入海。淮北大地上的睢河、浍河、汴河、涡河、颍河、南沱河、闸河、茨河、龙河、洪碱河等等都曾成为黄河的泛道,两岸因之灾祸连连。
明代后期潘季驯主理治河,黄河被驯服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一线达300年,形成“明清故道”。
风起漫天沙,
张嘴沙打牙,
走路难睁眼,
庄稼被打瞎。
当尘埃落定,漫溢的黄河水消失,踏上故道,历史的遗迹总会浮现。公元1128年至1855年,明清黄河流经安徽北端砀山县计700余年。如今,在砀山县境内中北部留下一条东西长近50公里的废河道,故道里的黄沙,时而随风飞起。恍惚中,登高远眺,悲欣交集,幸运的是,这里不是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