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的乡村集镇上,时常可见临时搭起的舞台,多是卡车的车斗,放下两侧及后面的挡板,铺个红地毯,就可演。演员在上面唱念做打,音响设备支在一旁,讲究一些的还会带现场伴奏。近些年,现场打鼓拉胡琴吹唢呐弹电子琴的少了,一则小戏班子能省就省了,添个人工就多个分钱的;另外,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那费劲巴拉捣鼓出来的声音,并不比喇叭里播放的、事先录制好的好听。
演出结束后,拉上人员、道具,很快就可以转往下一地儿。开业、庆典、堂会、抓周、祝寿、升学、升官、上梁、开工、答谢、聘闺女、娶媳妇,喜事也好,丧事也罢,只要有需求,谈好价,管好饭,外带一些事主家额外打点的烟酒、果子(点心)之类,结果大都会双方满意。请班子的人家要的是个排场,而戏班子要的是个口碑,还图周围看演出的人心里痒痒,兴许过两天请去他家呢。
节目可谓五花八门,政策宣扬,商家抽奖,狂歌劲舞,小品魔术,荤话斗嘴,甚至劈头盖脸打人,哭爹死娘改嫁的也有。观众中有觉得还不过瘾的,就会梗着脖子高叫:“脱衣裳!脱衣裳!”不过,除此之外,那些古老的剧种仍时时上演,这四省交界地带,咿呀嘈杂的乡风市声间,常有柳琴戏、淮海戏、泗州戏、豫剧,甚至会有更南方的剧种徽剧、庐剧上演。偶尔看个热闹的人,自然难以分辨其间的差别,但对于当地那些目不识丁的老人们来说,只要琴声响起,他们更关心今天是哪个班子来了,演的是哪一出,谁演的角儿,谁拉的弦。至于名称差别,并不重要,在他们看来,那是上面的人安的名头而已。这柳琴戏、淮海戏、泗州戏等,老人们大都沿用自己的叫法:拉魂腔。
十来年前到豫东一地,一位中年人,市里的干部,说起自己小时候,大约上世纪70年代,听场拉魂腔,看一次枪毙人,吃根街上卖的油果子(油条),便觉得这一年没白过。看他说话的表情,听“拉魂腔”应该与看“枪毙人”的感受差不多吧!如果把这三个场景衔接起来,那事毕吃根油果子,该是对难以平复的心最好的补偿了。他就读中学的墙头外,是乱坟岗子,那些被公审的死刑犯五花大绑游街过后,都会拉到这里枪毙,按照他的话,当年学生们沉闷的日常生活中便有了“奇特的乐趣”,只要枪毙人的车子到了,学校的上课铃声就不再起作用,看客中除了他们这些不经事的少年外,还有寒酸而持重的老师和周围见怪不怪的庄稼人。同学中有家在公安局的,每一次都会说出今天枪毙的是谁谁谁,犯了什么罪等等,而有一次被枪毙的人的女儿就在他们班上。这位干部说,那女生呜呜的哭声就像拉魂腔,勾活人的魂,也勾死人的魂。
有学者认为这拉魂腔形成于清中叶以后,我看这多少有些书生之见。拉魂腔至少应该与这黄河故道人家的家史一样长久。
在这一带,看乡下戏班子演出,常有时空错置之感。第一次听拉魂腔是在一户人家的婚礼上,唱的是传统剧目《休丁香》,据传说,故事就发生在苏皖交界处的江苏泗洪县:丁香夫张万仓,公子哥出身,家有万顷良田、万贯金银。丁香贤良貌美,采桑攀树落绣鞋,巧遇张郎,结为夫妻。后,张欲休丁香,丁香应休。
佳人看罢休书纸,
晓得丈夫变心肠。
鱼情水情都不看,
还有儿女人一双。
台上的丁香,面容姣好,中气十足,方言说唱,时而柔情,时而悲怆,可怜得很,几乎把村里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台下男人感叹,妇女吧嗒吧嗒掉眼泪。只是那户人家的婚礼冷清了,客人也大多跑来看戏。我疑惑,这结婚怎么不唱个花好月圆,而是悲悲戚戚的。村里人指点说,办喜事这家,有钱,开矿采石头发了大财,戏班来时,班头儿找人当家的,问问能不能再加点酒钱,多讨点喜气,没想话里话外受到的却是羞辱。班头儿不动声色,在村里转了一圈,打听出这人在外养了小,并且发财以后看不上村里人,颇遭人嫉恨,乐了,笑眯眯回去再找当家的,说彩头不讨了,但戏还会演下去。于是便有了台上的一幕。台上热闹,台下也不安生,办婚礼这家的女主人更是哭得要死要活,非要把来喝喜酒的一个年轻妇女赶走,儿媳妇的娘家人开始摔起盘子伴奏。矿老板只得找到中人,低眉顺目地来求这班头儿,说愿意拿出双倍的钱来,事情才算平息了下来。
这拉魂腔,台上台下都是戏,台上台下的人都入戏,咋会消失?
另一次听拉魂腔是在一户人家的葬礼上。主人说,逝者年过八十,是喜丧,演什么,只要来的亲朋好友高兴就成了,还可以自己与戏班商量点戏。路过那里,朋友陪我下车去看,据说《哭灵堂》已演毕,而另一出暧昧带色的《鸳鸯戏水》将上演。
暮色中,人们正乐呵呵地赶往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