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先生对新技术有种超越年龄的狂热。
自从装上微信,原本熟悉的生活开始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呈现在这个老男人面前。朋友圈里转发的新老段子、同事们度假时纷纷发布的清新靓照,以及在各种各样的群里大家东一嘴西一嘴的逗乐打趣,这些都让羊先生觉得,朋友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密切了起来。从那以后,不管是“老头帮”的聚会还是亲友们的饭局,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拉大家入伙:“来,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通过这个“好东西”,羊先生实现了和世界的无缝对接。
他的手机里保存着一系列美食美景图片,还有他按儿子教的方法拍出来的45度仰角自拍。每次出门在外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羊先生总会举着手机一通儿“咔嚓咔嚓”,之后就低着头鼓捣一会儿,向媳妇点对点直播旅途见闻。我屡屡猜测,那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收到这些隔空传来的照片,是会感同身受并热情洋溢地及时回复,还是只有“呵呵”“哈哈”的潦草敷衍?
我试图从羊先生身上找到些许线索,但始终没能成功——握着手机的他总是神情专注,笑意盈盈。
羊先生是朋友圈里的活跃分子。在他看来,亲朋好友发布的任何信息,只要自己看到了,就该有所反馈,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回复一个捂着嘴偷乐的笑脸图标。他并不熟悉虚拟空间里人和人的交往法则,只是下意识地保持着一个老男人在现实世界中彬彬有礼的处事风范。
也有出岔子的时候。
一名相熟的年轻女士在朋友圈里贴了自己美美的外景写真,赢得围观群众一片赞扬。可能是觉得溢美之词已被说尽,也可能是只想简单打个招呼,羊先生顺手点了个“赞”,以示礼貌。但没过几分钟,他就匆忙地取消了。
年轻女士全程在线,目睹了整个过程。事后她乐着告诉我,估计羊先生是看到“赞”了之后,页面上会显示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个心形图案。要知道,对内心传统的老男人来说,在年轻女士的美照下画桃心,无论如何都是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避讳的。
这种关乎形象的小心翼翼无处不在。他想转发朋友圈里的段子,又忌讳频繁转帖会招致反感,甚至被误会为“脑残粉”——于是他谨慎地把段子全文复制下来,通过私信,一一发送给几个密友。还有一次,朋友们在微信群里讨论出行计划,羊先生对自己的方案信心满满,但又不好意思当众直接表达。于是他找了个支持者,在单开的私聊窗口中详细论述了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才是最佳方案,并拜托他把这些论点、论据在群聊里转述给大家。
在微信上,羊先生从来都是实名登录,而且还会在通讯录里把朋友们各种怪里怪气的昵称,统统备注为他们身份证上的名字。他说这是因为“名正言顺”,而在我看来,更是因为他很难把虚拟世界里的交往方式和现实生活区分开来。
新技术带给我们的,远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羊先生玩转了微信,却始终和年轻人那种与互联网相生相伴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就像一个走出庄园的旧绅士,也渴望去看看外面变了模样的世界,但以他的穿着站在一群T恤仔裤中间,怎么看都是个怪咖。
手机可以频繁更换,流行软件的用法也可以不断学习,这些并不难——我甚至能强烈感受到羊先生那种渴望与世界同步的热切。但遗憾的是,打着时代烙印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却始终根植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无从改变。
但也正因为这样,属于那个年龄段的拘谨才得以保全,让这个老男人在微信里显得有些拙,却不失可爱。
米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