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丢了一套书,如今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今年6月的一天晚上,照看丰子恺故居的工作人员发现,三楼的玻璃展柜被撬开了口,放在里面的《护生画集》不见了。那是民国时期刊印的珍本,丢了很难再补,也许就再也遇不见了。
在丰子恺故居,工作人员愁得想不出办法。说他们是工作人员,其实大多是丰子恺的后人,而这里虽然叫做丰子恺故居,却更像是依然有人居住的家——不收门票,没有摄像头,丰子恺的原画不设防地铺在书桌上,上面摆着放大镜,每个人都可以凑近了细看,摸摸宣纸的材质,敲敲先生的桌子。
也许就是因为不设防,房里的东西常常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今天没了整套画集,明天丢了书法小样。故居对外开放几年了,丢的东西多到记不住数量。可丰子恺的外孙女杨朝婴说,过去丢东西都没放在心上,观者喜欢就拿去看吧,能来参观的都是丰家的客人,所以这里非但没安监控器,反倒自家掏钱,给游客装了空调。
但这次不一样,丢的是恐怕再难找到的珍本,丰家人有点舍不得。有人提议去报警,有人吵着要抓贼,但丰家后人一商量,这些法子都不可行,丢的是丰子恺的东西,就该按先生自己的方式办事。
杨朝婴说,抗战期间,丰子恺也丢过喜欢的画,心疼得不行。可他只是登报纸,给拿走画的人发消息——我的画你若喜欢,请用任何方式联系我,邮寄也好,面送也行,“愿为补题上款”,再让我把它正式送给你。
丰家人一致决定,这才是对待失窃应有的态度。有人自告奋勇,像丰子恺那样,也给偷书人写封信。丰子恺曾说过,“人生就是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资生活,二层是精神生活,三层是灵魂生活”,既然画集是在三楼被盗,那这封信就叫做“灵魂讣告”吧!
这封竖排的“灵魂讣告”,上面用工整的字体写道:“正如本室的前言中说,大凡来旧居参观者,登上三楼护生画集史料室,系为了探求人生的究竟,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满足‘人生欲’的”,所以,寄希望用这番文字,打动“一时犯昏者”。
信里还提到了弘一法师的故事。曾有学生宿舍失了盗,却找不到做贼者的证据,弘一法师指点说,可以贴出一张布告,请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
丰家人把这封写给偷书人的“灵魂讣告”,放在被撬开口的玻璃展柜里,取代曾经的《护生画集》珍本躺在里面,等待有人回应。他们说,从前弘一法师跟丰子恺一起,做出《护生画集》,希望借此“护生,即护自己的心”,现在他们寄托于这封信里弘一法师的故事,能够“把人心没有失去的东西,抢救回来”。
虽然他们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不再是过去的模样。这里再不是丰子恺当年喜欢的那个“俯仰有日月”的清净处所了。不熟悉路的人想走进丰子恺家的弄堂,先得打听离它最近的一家购物广场。这栋三层的旧居小楼,一层已经被人买走,住进去的年轻人早已把房间改造,刷上了现代的鲜艳涂料,再不是丰子恺喜欢的清淡素雅。
可就算知道外面的飞速变化,杨朝婴还在等,她等着有天闭馆的时候,丢失的画集能像弘一法师说的那样,原封不动再回来。她梦想着能用上一代留下的老办法,解决这一代遇到的新问题。只不过,在许多人眼里,她的愿望看起来更像是个白日梦。旧居的工作人员甚至调侃自己,“也许书画还是会继续丢,又或者,过不几天再看,连‘灵魂讣告’也丢了”。
等了两个月,毫无消息。杨朝婴说她很苦恼,“愁得脑袋疼”。在潮湿闷热的夏天傍晚,她止不住地咳嗽,却还连声对中国青年报记者道歉,抱歉画集还没回来,“害你没好新闻可报”。她苦笑着问:“是不是在这个年代,我们做这种事情,跟现代社会不太合拍呀?”
这话让人不免想起多年前的丰子恺,他在等待回信无果的时候,也会如此灰心吗?丰子恺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一封回信,如今换了丰家后人,却还要继续等。一直赊欠的答案,叫人心寒,叫人心焦。
丰子恺先生丢了一套书,丢在了存放灵魂的那层楼。丰先生说过,书不要紧,可以送人,要紧的是魂不能丢,得让灵魂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