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人们好多次地猜想,当身着黑白条纹孕妇装的谭蓓蓓佯装跌倒在实习护士胡伊萱跟前时,后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扶起她,并按照她的要求送她回家。
胡家大姑说,家里长辈从小就教小萱,能帮到别人的时候总得帮。胡伊萱在佳木斯林业卫校的同学孙雨则猜测:“也许她觉得那是作为医务人员的责任。”
胡伊萱遇到的并不是一个普通孕妇,而是一个正在寻找猎物的“猎手”。根据警方发布的信息,孕妇谭蓓蓓“婚前与其他人有过不正当关系被丈夫白云江发现,由此两人引发矛盾……谭蓓蓓因此心怀内疚,时间长了,便心生替丈夫找个女人的想法”。
“我下去转一圈儿,给你领一个来玩玩。”谭蓓蓓出门前,给丈夫留下了这么句话。
7月24日下午3时08分,穿着彩色珠片上衣、牛仔短裤的胡伊萱走出自家小区大门。她穿过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那几条再熟悉不过的街巷,走向17岁生命的终点。
下午3时15分的监控录像里,人们找到了胡伊萱扶着谭蓓蓓往回走的身影。
好些原本普通的特征,人们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都有了宿命的味道
胡伊萱生得瘦瘦高高,1.73米的个子,只有80多斤。她爱吃的东西特别多:熏肉大饼、汉堡包、城西的马氏麻辣烫……可她吃不下太多,于是总也吃不胖。朋友张诗雨常常取笑胡伊萱,说她是“两根筷子上顶着一个西瓜”。
在朋友们眼里,胡伊萱有些孩子气。她是个大嗓门,说话带点鼻音,有时会嗯嗯啊啊地跟朋友撒娇。虽然胆子小,可在路遇陌生人打狗的时候,她也会冲上去阻止,“劈头盖脸说得人家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同学孙雨的母亲第一次见胡伊萱,就喜欢上了这女孩: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姑娘,衣着简单,也不化妆,往那一站,透着一股“文明劲儿”。旁边站着的家长也“一看就是老实人”。她当下拉来自己的女儿,让她跟这个小妹妹好好相处。
“可真是个好姑娘,从不跟人生气,再不乐意了,顶多就是一撅嘴。有她在我家,我都不敢大嗓门说话,怕吓着她!”她很快就认胡伊萱作了干女儿。孙雨与胡伊萱在卫校时住一个寝室,回桦南实习也在一块儿。胡伊萱常常在孙雨家蹭饭,孙雨妈妈变着法儿地给她俩做好吃的,也不时虎着脸吓唬“食量很小”的胡伊萱多吃点菜。
好些原本普通的特征,现在人们回忆起来,仿佛都有了些宿命的味道。胡伊萱的大姑想,侄女“是不是就因为这么瘦,没力气反抗,才让那毒妇给盯上了”?孙雨妈妈则觉得,胡伊萱吃亏就吃亏在一看就是好女孩儿上。
“这孩子从小就特别心善。”在被问到女儿的特点时,母亲孙红波想来想去,最难释怀于胡伊萱似乎与生俱来的好心。她记得,女儿最多的时候曾在家里收养了三只流浪狗和一只流浪猫。
7月24日那天,胡伊萱出门是要去给“闺蜜”周畅送糖蒜的。正是新蒜上市的季节,她那两天都在跟朋友们分享母亲亲手腌制的糖蒜。
刚升入初中,周畅就认识了胡伊萱——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平时有些“蔫蔫的”,上课时特别积极地举手回答问题。
没想到“好学生”却跟“坏孩子”玩到一块儿了。回忆往事,周畅说,自己那时候总喜欢跟老师作对。有一阵每天上学都要填体温,其他学生都乖乖地写“正常”,她俩却一个写“非常正常”,一个写“十分正常”,后面的同学见状再补充一句“无与伦比的正常”,老师见了火冒三丈。
但性格开朗、心直口快的胡伊萱性格中也有极为柔和的地方。听说周畅感冒,她起大早去给她送维C银翘片;周畅第一次穿高跟鞋,走出500米脚就痛得寸步难行,胡伊萱把鞋子脱给她,自己光着脚在街上走。
“就因为这事儿发生在胡伊萱身上,我没法接受。遭难的是那么好的女孩、我身边最好的朋友。”周畅含着眼泪,一字一句地吐出这样的句子,“我不想再做什么好人了。”
在孙雨的心里,胡伊萱非常爱学习——至少是在与护理有关的科目上。两人一块在县医院实习,胡伊萱常常“屁颠屁颠地”代替孙雨给病人换药。周畅听胡伊萱说过,她从小的理想是当医生。
“我要做一个优秀的白衣天使。”孙雨妈妈伸展着双臂模仿胡伊萱曾对她描述理想的样子,“就像您这位‘老天使’一样。”孙雨妈妈曾是名妇产科医生。从前,看着电视里的社会新闻,她还教育过这两个女孩:“看见老人倒在地上,你们去不去扶?”
“当然得去扶!”俩姑娘的答案一点不含糊。“我还跟她们说,作为医护人员,不管对方是不是好人,都得救死扶伤。我们的敌人是疾病,不是生了病的人。”说到这里,这位年届50岁的妇人连连摆手,“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么说还对不对了。”
“他们现在都叫你最美女孩,可我宁愿你最丑、最恶毒,也不愿看见你现在好心做事得来的结果”
人们是从胡伊萱失踪第二天开始紧张的。周畅没有等到胡伊萱的糖蒜,却等来了孙红波焦灼的电话:胡伊萱一夜未归。
几乎是立刻,胡伊萱最好的几个朋友都忙碌了起来。第一天,她们在网上问遍了胡伊萱的朋友;第二天,她们找来了当地的同学朋友,在县城各处废弃的平房里一间间翻找;第三天,她们沿着胡伊萱可能走过的路,查看沿街店铺的监控。孙雨妈妈回忆,那几天平时总穿高跟鞋的女儿素面朝天、踩着平底鞋一天天出去找人,晚上一身疲倦地回家“呜啦呜啦哭得停不下来”。几天之后,孙雨和“一提起糖蒜就哭”的周畅已经成了好朋友。
而她们也在一点一点地接近谜底。在为数不多还算清晰的监控录像中,她们看着胡伊萱拎着糖蒜,步履轻盈地一步步走过街道,经过某个路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于是再细看录像,一段时间之后,她们找到了胡伊萱扶着一个孕妇往回走的身影,那是下午3时15分。
同时,周畅收到一名网友发来的微信截图:当天下午3时18分,胡伊萱在和他聊天儿,提到自己“送一个孕妇阿姨”、“到她家了”。
她最后出现的那条街背后,是一个名为“林业大院”的小区。胡伊萱失踪的第4天,她的父母和大姑在警察陪同下,看到了林业大院里的监控录像:胡伊萱打着伞,陪孕妇走进楼里;近3个小时后,孕妇又出现在画面中,然而这一次,她走得“嗖嗖地快”,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扛着一个巨大的黑箱子,看起来颇为吃力。
“看到那个视频,孩子她妈掐着我的手说,‘他大姐,我这孩子怕是没了’。我还跟她说,‘不会的,兴许是迷晕了给拉传销团伙里去了,或者卖山沟里去了’。”胡伊萱的大姑回忆说。
事实上,那天胡伊萱将谭蓓蓓送回出租屋,谭的丈夫白云江给她递上了一杯掺了迷药的酸奶。他们原本筹谋的强奸计划因为胡伊萱处在生理期而作罢,但随即,因为害怕事发,两人用枕头捂住了床上女孩的口鼻。
知道女儿去世的消息后,孙红波悲恸欲绝,到现在也不怎么吃得下饭,跟人说话时老走神,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流下来。
“胡宝贝,他们现在都叫你最美女孩。可我宁愿你最丑、最恶毒,也不愿看见你现在好心做事得来的结果。”“头七”那天,一个朋友在胡伊萱的QQ空间留言板上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朋友们常常想起胡伊萱平时的温柔好心。如果自家养的大狗不听话,生气起来,周畅也会揍它。要是胡伊萱在一边,总会劝她:“轻点儿,这狗多疼呢。”周畅说,“就好像狗狗的疼她能感同身受一样。”
出事后,很多人问,会不会后悔将女儿养育得这么单纯善良
8月4日傍晚,周畅和孙雨偷偷溜到了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病房前,想看一眼骗走她们姐妹的那个孕妇。如今,孕妇谭蓓蓓正在胡伊萱生前实习的这家医院里,由警察监视待产。
迎接她们的是一扇所有玻璃都被贴得严严实实、还有便衣守着的门。谭蓓蓓刚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每天都有不少得知此事的当地人专程过来,“骂什么的都有”。还在实习的孙雨也穿上护士装,想混进病房。可胡家大姑反而劝她:“千万得冷静,要是伤害了人家,就没理了。”
负责监视的警察交接班时,孙雨能透过开开关关的门见到挺着大肚子的谭蓓蓓,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上。门关上后,刚刚还发誓“再也不做好人”的周畅不敢乱闯,只是凑在门上探听屋里的动静。
“听说她在病房里该吃吃该喝喝,还看看小电视。前两天出来检查,沿途多少人在指着她骂,她表情一点都没变化。”孙雨从同事那儿打听到的,“前两天主任进去还骂她‘你这个禽兽啊’,她也没反应。”
胡伊萱的遭遇震动了走两步路就能遇上熟人的桦南县城。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讨论这事儿。胡家大姑坐在小区二楼的家里,听着邻居在楼下说起这案子,一个个都“义愤填膺”。
但胡伊萱家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头七”那天晚上,市民自发在桦南西湖广场举行的哀思活动。洁白的蜡烛围成好几个大大的心型,从贴吧、Q群里得知消息的人们从各处赶来,手里举着蜡烛为这少女祈福。最后,大家写上了祝福语,放飞孔明灯。
周畅记得,那天晚上的孔明灯“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胡伊萱的母亲后来听人描述了这一场面,她说自己心中感到了温暖。在女儿的葬礼上,她见到数不清自发赶来送别这个“天使少女”的陌生人,“好多花圈都不知道是谁送的”。胡伊萱的同学也都从哈尔滨等地赶来,她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的人缘那么好。
胡伊萱出事后,很多人问她,会不会后悔将女儿养育得这么单纯善良?
“实事求是地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类似的念头我是有的。”她说,“可这样想到底是不对的,也许我们该同时教她更好地保护自己。”
望着窗外的天空,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毕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