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上午9时40分左右,农民工黄海罗被发现死在了工舍的硬板床上。他双臂向上高举,像是艰难地拖着重物。
“他是活活累死的。”黄海罗的工友董师傅说。妻子肖灿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赶到工地,当她翻开丈夫的眼皮时,她说看到“海罗的眼里还是钢架的影子”。
为了挣钱养家,也为了给大女儿治病,在死前的40天里,这个胳膊有碗口粗、饭量大的健壮男人只休息了两天。他用38天的时间干了57天的活,在工友中是干得最多、最狠的,也被工友们称作“铁人”,但最终一夜睡去再也没有醒来,死在了他最熟悉的建筑工地。就在离世前12天,他刚过完自己的36岁生日。
妻子拍打着黄海罗的身体,想让他醒过来。甚至有时候她都觉得丈夫的身体没那么僵硬,变软了,以为要活过来。
黄海罗是6月18日来到这片工地的——湖南长沙县跳马乡佳兆业三期工地。来这边,是因为工资比之前的工地高点。
这片工地有14栋楼在建,呈一个狭长的带状。按长着长睫毛的售楼小姐的介绍,这里有高级会所、有1000平方米的游泳池、还有学校,门前的马路正在拓宽。
但黄海罗从没有来过吊着大大的水晶灯的售楼大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盖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方米。他和工友们住在工地里面一片两层的活动板房里。十几平方米的工舍,放了6个上下铺的床,黄海罗睡在靠门第一张床的下铺。
黄海罗工作在第3、4、5号楼,刚来时,这几栋楼只有十几层。前段时间赶工期,大楼以五六天一层的速度向上生长。
他来工地的第一天,就在自己的黑色笔记本里记下:6月18日,一天到住子(应为“打柱子”,即做混凝土工作——记者注),20分+10分=30分。
“那意味着干了一天的活,再加一个通宵的班。”黄海罗的工友说,“中间也就能吃个饭,休息会儿。”换算成工钱,这30分可以计3个工,他能挣到450块钱。从这一天开始,“加班”两个字成了笔记本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黄海罗在工地上的混凝土班。他的工作看起来并不难:杵着震动棒,将混凝土加固在不同的柱子里。但震动棒会把手臂震得发麻,混凝土的泥浆总是会溅得他满身都是。
据工友介绍,白天打混凝土,工地上的气温达到40摄氏度以上,钢架都发烫。在楼层地面上浇筑混凝土时,必须穿雨靴。“再热的天也要穿,否则泥灰会腐蚀脚。”董师傅说,“但是穿了雨靴很容易捂汗,每天都会把脚泡肿。”
黄海罗的床下,还扔着挂着一层泥浆的雨靴和解放鞋,裤子上面的泥灰已经结块,摸上去很硬。
从黄海罗来到工地的第三天起,长沙开始了漫长的高温天气。时至8月5日,在一份全国省会城市高温排行榜中,长沙以连续45天的高温天气高居榜首。这个城市已经40多天没怎么下过雨了。
工地上凝固着闷热的空气。如果白天不上工地,多数农民工宁愿待在装有空调的工舍里,不愿出门。工棚区不远处的垃圾堆在太阳的炙烤下,流着青黑色的污水,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黄海罗每天差不多是宿舍里起得最早的人,洗漱、洗衣服、吃早饭,然后去工地。工友们说不出黄海罗平时爱好什么,只是说,“他喜欢干活”。
“很多我们不愿意干的活,他都抢着干。”他的工友觉得他是在对自己“发狠”。
来工地的40天里,黄海罗从来没有回过家。其实,他也很纠结。他和工友董师傅讲得最多的两个词是“孩子”和“挣钱”,为了挣钱却抽不出时间回家看孩子。他希望妻子来工地看他,又怕妻子来了“耽误他的工作”。
7月8号这天,农历六月初一,他终于忍不住,让妻子带孩子来工地。那也是肖灿第一次见到黄海罗工作的样子:从工地上回来,灰头土脸,“头发上、眼睛上、裤子上、鞋子上、安全帽上……到处都是混凝土灰,满是灰黑色”。
“看得我好心疼,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一样。”肖灿发现对于丈夫的辛苦,自己见到的和以前知道的不一样。
黄海罗中午带妻女在工舍后面的小饭店里点了3个8块钱的菜——这也是他平时吃饭的地方。掌勺的厨师技术娴熟,偶尔也会麻利地抓住落在菜盘上的苍蝇,捏死,扔到地上。
他们晚上吃的是“大餐”——烧烤,肖灿现在还清晰记得,当时4个人只点了几串韭菜、4串肉串,两只热狗给孩子吃,一瓶啤酒两个人喝,还点了点儿别的,总共花了几十块。肖灿已经“心疼得要死”,更不用说晚上在一家家庭旅馆里住空调房又花了50块钱。
第二天一大早,黄海罗就被工友叫了去。短暂地和妻子告别,谁也想不到,这成了夫妻俩的永别。
一个星期后,到了黄海罗36岁的生日。肖灿想带孩子过来给他庆生。黄海罗怕把孩子热病了,没让来。而他自己,白天在烈日下切了一天的砖,晚上给楼面浇筑混凝土,这一天他挣了两个工,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一直记着妻子和孩子的生日。平常除了假期,黄海罗基本会回家的日子就是妻子生日了。“他会(给我)买衣服,买好多菜。”肖灿说,“他对自己很小气,但是对老婆孩子很大方。”他也会给孩子买东西,买饼干吃,但没买过毛绒娃娃、电动车之类的玩具,他说,那些都是奢侈品了。
黄海罗有一个发育不健全的女儿。现在6岁了,还没有3岁的妹妹个子高。肖灿带孩子来工地,董师傅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胳膊很细。”他说着,两只手比划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圆圈,“像个猴子一样,不会说话,只会吱吱地叫。”
她患的是一种罕见病,叫做非骨骼发育异常性身材矮小,发病率极低。给孩子看病、治病,花去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其实,“家里只有钱给孩子看病,并没有钱给孩子治病。”
平日里,他喜欢叫女儿“爱崽崽”,也喜欢一遍遍听女儿含混不清地喊他“爱爸爸”。 “这差不多是大女儿唯一会说的话了。”肖灿说。
结婚6年,黄海罗一直在外打工,和妻子所有待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足一年”。事实上,他从14岁就开始去建筑工地做事了。他的家在一个叫富豪村的地方。但村子并不富裕,据村子里人介绍,村里70%以上的男人都在外面打工。
但是,这不妨碍村子里富有的人家已经盖起小别墅,买了小轿车。而黄海罗一家人,和年迈的父母,住在一栋将近20年的老房子里。
“每到春天,因为漏雨,房子基本不能住了。”肖灿向记者介绍,“但没办法,只能将就着。”房顶上因为漏水,留下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圈印记,阳台也裂开了一条缝。黄海罗一直在城里盖房子,但夫妻俩没有想过在城里买房子。
生日之后的十几天里,黄海罗更加拼命地干活。从他的笔记本里可以看到,这段时间,一天做两三个工的日子占了多数。他生日前因为受伤休息了一天半,没人说得清,他是不是想补回那一天半的损失。
黄海罗受伤,是因为在纵横交错的钢架上行走时,一脚踩空,虽然及时抓住钢管没有摔下来,但是腰部两侧被擦出了多道血印。包工头带着他去医院拍片,说没什么事,便开了化瘀止血的药,又回到工地。第二天,黄海罗只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个字:休。
休息的日子,其实是单调的。“工地上最大的娱乐是打扑克。”一位工友说。黄海罗偶尔也打牌,但是更喜欢站在别人后面看,看别人出错牌还禁不住喊一嗓子:“牌不是这么出的!”
黄海罗吸烟,也喜欢散烟。“他对别人手很松。”妻子非常了解他这一点。他也是个热心人,自己干完活会帮别人干。
他的工友说:“除了在吃饭、抽烟上花些钱,海罗几乎没有别的开销。”他几乎不买新衣服。在工友眼里,黄海罗给人的印象只有两种颜色:在工地上,一身泥灰的灰白色;平时里,多是蓝色——工作制服的颜色。
每次领到钱,黄海罗把钱都打在妻子的银行卡上——他自己没有银行卡。死后留下的钱包里,杂乱地塞着158块钱,“这差不多是他五六天的生活费”。
黄海罗留下的遗物,除了一个笔记本,一个旧钱包,一包没吸完的烟,一盒没用完的化瘀止血药,还有一部几乎只有电话短信功能的灰色杂牌手机。肖灿把黄海罗的洗发水、沐浴露带回了家:“我还可以接着用。”
得知丈夫出事的消息,肖灿“觉得脚一下子软了”。她领着孩子几经转车来到工地,路上已禁不住嚎啕大哭。
后面的几天里,黄海罗躺在冰柜里,肖灿和孩子守在黄海罗旁边。每到晚上,肖灿挪过来一张桌子放在冰柜一侧,她躺在桌子上,和丈夫睡在一起。
冰柜放在工棚区一进门的一间大会议室里。会议室外面的二楼栏杆上挂着几个大字:安全施工,拥抱安全。直到黄海罗去世三天后,才谈妥了赔偿:43万元,一条命的价格。
如今,黄海罗的骨灰被葬在自家山林的一方坟墓里,用他最熟悉的混凝土修建而成。
工舍里,现在已经空荡荡,工友们因为屋里死了人,都搬走了。黄海罗的床下,扔着他曾用过的红花油的盒子,旁边,散落着道士做法事留下的一地鸡毛和斑驳的鸡血血迹。
工地停了两天的工之后,又开始加班加点地赶工期。工地上场景依旧,和黄海罗同工舍的工友已记不清他最后一天的生活。
27日晚,工舍有3个工人在斗地主,一直斗到两点多,黄海罗看到12点就去睡觉了,然后再也没醒来。谁也不记得他最后说了什么。
他们努力向记者回忆,隐约记得,黄海罗最后那个白天在工地上切砖:他俯身将40多斤重的砖块搬到切砖机上,一遍遍的弯下腰,再站起来,又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