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中期,捻子起反,黄河故道——清帝国柔软的腹部大规模民变,水旱无常是重要原因。
咸丰坐殿闰八月,
大雨下够两个月,
黄河两岸开口子,
人死大半显不着。
皖北民谣中,许多涉及彼时气候状况的描述,大雨之后,紧接着的又是大旱。“咸丰二年大荒旱,黎民百姓遭大难,草根树皮都吃完。”这与多县地方志记述的史实相符。
正是这被反复提及的咸丰二年(1852年)10月,地主家庭出身,行侠仗义的张乐行率众在皖北亳州、蒙城交界处的雉河集(今涡阳县)起事。这一时期的另一首当地民谣记述了起事的直接原因及最高目标。
咸丰年,大贱年,
涡河两边草吃完,
地丁银粮逼着要,
等死不如来起反。
一下打到北京去,
咱们坐一坐金銮殿。
参加平叛的清军将士也深受其苦。正值而立之年,弃文从武的上海人葛士达,在一封从河南尉氏县发出的信中,感叹六月行军之艰:“水潦盛涨,道路成渠,深者灭顶,浅及马腹,军士凫水前进,牲畜时有淹毙,车辆陷淖,寸步难行。”他的另一封自山东德平县发出的信也记述了相似的情形:“值暑雨时行,平地成浸,终日凫水,军行殊难。五六月间雨集,未有不以水为患者,潴泄之无道,盖已久矣。”
糟糕的是,水旱造成的饥荒也给大军的补给带来了问题,尉氏信中记述:“行粮不继,中土几经兵燹,地旷人稀,无处采买,三军几有罗掘之嗟,幕府亦往往日不得一食,日则摘藜菓充饥,夜则籍泥草假寐,从军之苦,大非南方可比。”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书生葛士达更忧心于“好乱乐祸,上下离心,兵民阻隔”,社会充满“戾气”的现实:“东豫民俗顽悍,各立圩寨,贼至献粮纳款,兵至反闭关绝市,甚有乱放枪炮,击伤弁勇,守令莫能主张。”
《尉氏县志》还记述,这一时期,尉氏县社会失序的状况。不少饥民造反,抗粮抗差,强迫地主、富商交出钱粮,结队去地主家“吃大户”,捕杀地主豪绅和衙门吏役。
让葛士达既心痛又难解的是,民众与捻子简直鱼水情深。皖北、豫东相连,情形一致。“砸了锅,卖了铁,也要请捻子到家歇一歇”——老百姓的做派,不知会让那些泥泞中饥饿困顿的官兵们作何感想。
穷人把门敞,
挑担茶水去迎接,
破褂换身新衣裳。
还有更加温情的场面,蒙城民谣唱道:
黑漆柜,垒灯台,
旁边放着捻哥的鞋(读“孩”音),
青布帮子粉白底,
千针万线扎起来,
油灯熬尽千万盏,
只等捻哥来穿鞋。
在这些“只等捻哥来穿鞋”的人心目中,曾格林沁的大军,或后期剿捻的淮军、湘军又是个什么形象呢?
清妖清妖不像人,
鹅瘤扎巾黄沿裙,
手里拿着洋人的炮,
哼鼻子楞眼像凶神;
打着朝廷的皇旗号,
抢掳百姓还说是保黎民。
投身行伍十载,志业无成的读书人葛士达依然没有消磨掉自己的士子情怀,“身在行间,抚时慨叹,不能默然”,著《剿捻十议》,剿灭捻子以后,更著《平捻善后议》,反思时局。他认为,捻子就是群盗而已,地方官缺乏抚慰绥靖之策,守军又多软弱,不去扑灭,反而纵容;端掉捻子的老巢,安抚民众厮守土地,则“戾气自消”。葛没有体会到这里民生之艰,只是从吏治无道找原因。但他的胆识,让人感佩:“从来祸乱之起,由人心之坏,实由吏治之衰。”
令人动容的是,葛士达在这封发自尉氏的信中,对自己“年甫三十,发渐二毛,弃笔依人,略无建白”这一番感慨。父亲去世后,自己这个不肖之人心绪更加烦乱,“既不能敦品励学,绍续遗徽,复不能建功立名,为显养地。”自沪上别老母来到这中原战乱之地,不能亲自奉养;弟辈又小,不能帮忙持家,“远道念此,中夜潸然。”
夜半,黄河故道的雷雨声中,书生的一行泪,流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