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王朝肇始,太祖朱元璋设凤阳府,府治定于中都城,即今安徽凤阳县。这里是朱元璋的故乡,凤阳之名,也是钦定。
凤阳府下辖五州十三县,盛极一时,亳州、宿州、颍州、泗州和寿州都在其治下。民国初年废凤阳府,之前,这里都是今皖北、苏北的中心城市,随后逐渐凋敝,淡出近现代史视野。若不是改革开放初期,这里小岗村人摁手印立生死状,冒死搞土地承包,分田到户,外人几乎不会提及这偏僻贫瘠之乡。
今人怎能想象,这明中都曾与明北都(今北京)、明南都(今南京)齐名,并称明三都,且为明三大政治中心之一。人们大多知晓北京故宫、十三陵,南京明孝陵,但对凤阳却说不出一二来。龙脉所在,天子故里,有明一朝中都人恩泽备至,一等臣民殊荣,该是何等幸运荣光,后世又该怎样缅怀追忆?
但太祖的良苦用心在凤阳乡野间,却化为怨怼忿恨: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为了建设天子故里,明王朝把江南商贾巨户、世禄之家迁至这里,禁止搬回,期望落地生根,带动一方。但离乡别壤,来到这水旱无常,蝗灾不断,习俗迥异之地的江南人,自然心生怨恨,要是他们这些人的后裔在改朝换代后编排太祖也就罢了,但四处说唱传播这《凤阳歌》的恰恰是凤阳本乡本土那些朱皇帝的老乡,他们身背花鼓,流落四乡,普通乡民更是乞讨维生,这让太祖还有大明王朝颜面尽失。
“江南诸郡,每岁冬必有凤阳人来,老幼男妇,成行逐队,散入村落间乞食,至明春二三月间始回。”清人赵翼在其读书札记《凤阳乞者》一节中记述的情形,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还如此,江淮之间城乡一到冬季农闲,便可见凤阳来的要饭人。以至于前些年温饱问题解决以后,凤阳人还是沿袭关门闭户出门乞讨的习惯。
兴建中都城这样的国家工程,朝野之间,官民之间,本地人与外地人,既得利益者与底层挣扎子民的诉求、感受,都会有很大差异。不止这中都,凤阳府治下泗州城的命运,便是另一个令人嘘唏的例子。
泗州城北13里杨家墩是为大明“圣地”,这里葬有朱元璋祖父、曾祖父和高祖衣冠,明祖陵所在地。再加上朱元璋生母陈氏在这里受孕,怀上了他,百官自然认定,此为国家根本重地,王气所钟,命脉所系,万年根本之地,百祥肇始之区,保护好这里,事体重大。
万历七年(1579年),由潘季驯主持的黄淮治水工程在一片赞扬声中竣工。此举被认为消除了黄河南移以来400年间,祸害淮北地区的黄河、淮河、运河水患。自此,这一地区的人民将彻底消除贫困,奔向小康。但此项工程还有更为隐秘的政治原因:即保护祖陵的安全,不受水淹,在明代历任河臣心中这都是头等大事。除此之外,才是国计——“东南转漕以实京师”的漕运,最后才是民生。
其中,地处泗州下游,高达4米,长60余里高家堰的修筑,被认为是一大政绩。潘季驯认为,修筑高家堰一则保证漕运畅通,不至梗阻,二则束淮水、黄水于一股,冲刷入海口,可保上游黄河河道通畅,不至淤塞、决堤。漕运有保障,河流东奔入海,祖陵保护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泗州人显然看出了这将给他们带来的问题。泗州进士常三省上书,要求决放高家堰:下游筑高家堰阻水使得水围泗州城,遭逢内水、外水交攻,灾祸难免;还将祸及乡间田地,造成万民生计不保。
潘、常之争的结局,可想而知,前者被认定为天才卓越、一代殊勋,顾全大局,为万世根本计;后者被认定为局部地区争利。常三省上书后,很快遭到潘的弹劾,罢去官职。
清代所修《凤阳府志》记述:“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地虽平旷,而冈龙盘结,山水朝贡,风气凝萃,形胜之区也。”但高家堰筑成百年以后,常三省的担忧得到应验。1680年,即康熙十九年,淮河大水泛滥,泗州城内水深数尺,由于下游的高家堰阻挡,抬高外围水位,水流高出外堤,淮水最终冲垮城墙,灌入城内,泗州城永没水底。中国吏治历史上令人动容的一幕出现了:泗州地方官恪尽职守,在城门楼上理政,长达11年。
到1696年,泗州城全部淹没在泥沙之下。自此,洪泽湖底多了一处堙没的文明。虽在明代多次修建陵堤阻水,但这圣地同泗州城一样,最终也在这一年葬身水底。
先前,唐代诗人陆畅曾这样描述泗州城:徐城洪尽到淮头,月里山河见泗州。闻道泗滨清庙磬,雅声今在谢家楼。
月下的泗州城,沉静,安详。彼时,黄患未至,淮水清冽。可这泗州城的情形,到了800年后的清朝,只可追忆了。而今,凤阳府的话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显赫一时的政声工程,最终化为后人的一声叹息。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