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决定来北京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有些替他们担忧:两个在村庄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能否适应城市生活?比如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离开了村里那些老熟人,他们能融入新环境吗?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很快,他们认识的邻居比我认识的多很多,谁跟谁是一家子,谁是谁家保姆,谁家大体什么情况,在这些方面,他们竟然成了我的信息源。
我叮嘱爸妈,在小区里碰到邻居聊天儿,千万别跟在村里一样,老爱打听人家的家庭收入、孩子每月赚多少钱,因为那算刺探隐私,会惹人反感。我妈喜欢上了城市人际关系里的这种距离感,不像村里,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谁家都难以隐瞒什么,有点儿响动都可能引发各种流言蜚语,别人或注视或窥探的目光和各种谈论,常常成为无形而巨大的压力。而在城市里不一样,如果彼此认识或面熟,路上碰到了,也就是点点头,或者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地拉几句家常,不用互相打探,也不用互相议论。“日子清净多了。”我妈说,语气像是摆脱了一种可厌的东西般如释重负。
但这些彼此保持距离的城里人却也互相伤害。
爸妈来北京,原本是指望我能生个孩子让他们忙活的,结果没有如愿。好在,去年春天,他们在小区里一块空地上找到了寄托。那块地已荒废多年,散落着瓦砾,长满杂草,落满破败的枝叶。有一天,爸妈在饭桌上宣布,他俩已经将那块荒地开垦成了“良田”。我跑去一看,果然,瓦砾砖块被归置到一边,杂草枝叶清除得干干净净。
种子撒下去后,爸妈每天从家里抬水去浇灌。那些绿色小生命一天天长大,他俩就在饭桌上絮叨它们的长势,还常为那些菜总也长得不如在老家村里那么喜人而伤脑筋。跟爸妈去散步,他俩就会提议,去菜田转一转吧。他们带着我,像将军巡视队伍一般在那块没有篱笆的菜园边站着评点一番。等到第一批小油菜收割下锅端上桌,虽然瘦小得像鸡毛菜,但爸爸还是很得意地宣布,我们家从此吃上了真正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然而有一天,爸妈惊异地发现,有人薅走了两把小油菜。最初我们把这当作偶然事件,在饭桌上争相抨击一番了事,但随后又发生了小规模油菜失窃事件。油麦菜也开始遭殃。先是发现被偷了10多株,而且还似乎偷得从容,捡最大的用刀割走。如此这般两三次后,我们开始讨论该怎么办。爸爸说,要不在菜园里树块牌子?可是写什么呢?
我们见过自家院里杏子被偷的邻居挂出的牌子,那上面是一串令人羞于重复的脏话;也见过被偷了南瓜的邻居挂出的恶毒诅咒。但爸妈觉得不能这么以毒攻毒。妈妈说,要不写“请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商量了几次,最终爸爸决定作罢,还是自己多留心,等剩下的油麦菜一长大,就赶紧收割回家算了。
终于有一天,在饭桌上,爸妈骇异而愤极:他们那天早上巡视之后决定当天实施收割行动,结果等他们下午到了菜园,发现已经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最后,爸妈只能有些阿Q地自我慰解:算了,就算是一种分享吧。
跟在村里不同,田里偶有失窃,通常会有邻居通报谁人作案,因为大家都对村里的田地和人头再熟悉不过。而在小区里,我们无从知道是谁偷走了我们的果实。
如果不是今年春天我们就从那个小区搬走的话,不知道爸妈再一次耕种时,会不会在那块菜园边围起一圈篱笆,以阻挡那些你永远无法熟知的邻居们心中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