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色田字格里跳出来的一只“癞蛤蟆”,在这个夏天吵翻了互联网。
这三个字,挡住了语文小能手的晋级路,难倒了成年人,提醒人们“原来自己对汉字如此陌生”。
对于汉字命运的再度关注,源于最近播出的两档电视节目。古老的语文考试——听写被搬到了电视上,选手正确书写出每一个汉字,才能过关。这种看上去有点小儿科的考试,却吸引了数以万计的观众。“咋舌”、“髋关节”、“未雨绸缪”这些听上去熟悉的词,想要正确写出来,并不容易。
因为这些方块字,央视一向端庄的女主播在节目录制现场急得连拍演播室的桌子;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在演播室里激动地攥紧了拳头,连呼“天哪”;学者于丹坐在台下大声叫好。
看上去,他们只是在观看一群小朋友写汉字。但在一位中文系学者的眼中,红色田字格里那些刺眼的空白中,是“汉字的文字传输方式正在经历数字化转型的阵痛”。
听写比赛上,“90后”歌手曾轶可输给了一个13岁的中非混血男孩
贵阳第七中学初二年级的余爽走上演播大厅的舞台,等待她的考题是“癞蛤蟆”。她在红色的田字格里先写好“蛤蟆”两个字,然后回到第一个格子里,迟疑地写下“忄”。
“天哪,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在后台,已经被淘汰的男同学对着电视屏幕叫了起来,背过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不过,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擦掉了竖心旁,反复修改几次,终于在倒计时时写对了“癞”字。可坐在对面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3位专家,只给她亮了一盏灯,因为他们眼尖地发现,田字格里那只蛤蟆的偏旁部首,少写了一个“点”。
坐在观众席里、同步体验听写测试的10个成年人中,7个人也被这个“小动物”难倒了。
这是央视科教频道《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播出的第一天。起初,这档不热闹的汉字听写电视节目能否获得收视支持,在节目组许多人心中还存有疑虑。但总导演关正文始终坚信,汉字书写会比唱歌更有普遍性,因为它和每个人都有关系。
果然,少了一点的“癞蛤蟆”在开播当晚就跳出了红色田字格,让互联网变得热闹起来。有人对着电脑屏幕同步听写后,称“文字的书写能力跌得比股票还快”。本来对“考试”不屑一顾的人也改变了看法:“开始觉得不就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嘛,但我接着看下去,发现自己是个白痴!”
关正文介绍,首播后,这档没有什么宣传经费的节目在微博里的话题热度就超过了《中国好声音》。两周后,节目进入央视一套播出。与此同时,“国人书写能力普遍退化”这句话频繁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一个记者追在他身后一直问“提笔忘字”这个话题。《新闻联播》也特地花了一分钟时间说错别字这件事。
其实,中小学的语文老师就可以印证这个判断。南京一位教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说,期末考试前,家长向她反映最多的问题是:同音字容易混淆,孩子却不肯动手查字典,要么自己乱写,要么利用手机、电脑等电子设备的输入法随便一搜,就写到作业本上,也不管是否正确。
上海一名语文老师也抱怨,到了六年级,还得腾出大量时间来纠正学生的错别字,有个学生的作文里甚至出现了电脑键盘符号拼凑成的笑脸。就连一位在西部支教的语文老师也感受到了电子设备的冲击,“不会写的字都是拿手机输拼音首字母查,读不准,认不清,大致写一写,就算了事”。一位作家说,采访她的记者做笔记时,经常用拼音或简单的同音字代替不会写的汉字。
“90后”歌手曾轶可就闹过这样一个笑话。同期播出的另一档汉字听写类电视节目——河南台的《汉字英雄》在做宣传活动时,23岁的曾轶可输给了一个13岁的中非混血男孩——她把“稻”字中右半部分的“臼”写成了“白”。
“汉字首先是为了手写而存在的。许多语文信息和文化知识体现在汉字中。”《中国汉字听写大会》裁判长、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刘丹青说,“使用电子媒介后,特别是使用拼音输入后,手写汉字的机会大大减少,仔细记住汉字每个细节的需求也降低。对汉字个体的整体遗忘和细节印象的模糊化,久而久之,肯定会降低国人对汉字的认知度,进而影响其使用、传播和传承。”
在PPT几乎取代了板书的年代,刘志基教授上课时还是喜欢用毛笔蘸着清水,在黑板上写大字
就在尚不久远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书写汉字还是一种流行。
那时,硬笔书法和毛笔字的课外兴趣班里总是人头攒动。一个女生记得,安静的教室里都是毛笔写在宣纸上沙沙的声响和墨汁散发出的淡淡臭味。
“字就是人的第二张脸皮。”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小学一年级语文老师开学时说的这句话。
在高中语文老师孙悦的印象中,中学时代没有那么多在电脑上演示的PPT课件,自己的笔记就像是一本“精彩的课堂实录”,现在翻出来,还能回忆起上课的场景。可她现在的学生,笔记里往往只能看到潦草的字迹和零散的词汇,甚至,有的学生直接用手机拍下老师的课件。
在PPT几乎取代了板书的年代,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刘志基上课时还是喜欢用毛笔蘸着清水,在黑板上写大字,讲解字义、展示汉字演变。在他看来,电脑这种新的汉字传输本身不会造成汉字危机,但电脑为汉字生活提供了极大的偷懒方便,这种非理性的文字生活态度可能会导致汉字危机。
实际上,不仅仅是汉字遇到了这个困境。
在法国,也有一群人要保卫他们的法语,因为“巴黎街道上的英语词汇比纳粹占领时期的德语词汇还要多”。一个名叫“法国未来”的民间组织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称法语的衰退已经“不可避免”,法国人民应该就捍卫法语进行一场全国性大辩论。
不过,与外来语入侵相比,汉语更多受到的还是电子设备和联想式输入法的冲击。刘丹青介绍,有了电脑输入后,由于可以使用拼音输入、输入者可以从电脑自动提供的汉字中去选择,所以只要认读能力足够,书写能力不足也不影响实际的写作结果。但英语这种以音素为单位的文字,往往跟键盘字母有较为简单直接的对应关系,书写不会受键盘化太大的影响。
“对于书写能力来说,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冲击,是其他文字系统不能比的。”刘丹青说。
近一个世纪以来,汉字的书写方式经过两次重大的转变,由毛笔到硬笔,从手写到电脑输入。在关正文看来,键盘时代的到来是不可逆的潮流。“还不只是键盘的问题,现在打一个字,可以联想出一个词,将来打一个字可能联想出一句话来,你只需选择。我们需要新的方式,在新的时代对接传统,继承传统,而不是直接跟键盘对抗。”
几年前,他偶然看到描写几个不同种族背景和成长经历的孩子参加全美英语拼读大赛的纪录片。这项比赛创办于1925年,至今已有近90年的历史,现在还有了中国赛区。关正文很兴奋,他希望中国也能有一年一度的“汉字狂欢节”。
这件事一直放在他心里。今年年初,关正文带着方案来到社科院语言研究所,一位专家告诉他:“我们太希望有这样的事,已经等了好多年。”一名文化学者得知消息后也兴奋地说:“我们终于又重视自己的汉字了。”
在《读字》一书的作者聂晖看来,汉字听写类电视节目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让人们发现,原来自己对汉字如此陌生。给《汉字英雄》年轻的工作人员培训时,她特别强调,不能只重视汉字的书写正确,还要融入汉字的演变过程和文化故事。
这位作家以“人”字为例,正面站立的人是“大”,侧面站立的人是“人”和“身”,弯腰俯身的人是“勹”,跪坐的人是“女”。这些小故事让在场的年轻人很受触动。
“手写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取代。”聂晖说,“在此之前,硬笔代替毛笔,就交流而言是省事了,但字的造型、书法的笔法、墨法损失了。”
24岁的袁远曾多年临摹颜真卿的字帖,后来,圆珠笔和自动铅笔开始流行,很多人放弃了钢笔和木杆铅笔。可圆珠笔和自动铅笔写出来的字没有棱角、没有力道,“字写得像狗爬”,最后她又用回钢笔。
考进重点高中后,袁远的父母特地送了一支一百多块钱的英雄牌钢笔,鼓励女儿多练字。几年后,读研究生时,她偶然从新闻里听到,这家老牌钢笔厂已经被收购了。
“之所以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去台湾交流学习时,袁远参观了藏在台北车站附近小巷里的日星铸字行,里面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铅字块让这个大陆交换生感到震撼。
这家孤独的铸字行见证着台湾印刷业的兴衰。她在媒体上看到这样的数字:台湾的铸字行从1985年的5万家,到1995年的5000家,2000年全台最大的铸字行宣布关闭,如今,日星铸字行是台湾最后一家铅活字印刷行。
“汉字是有温度的,更是有温情的。”铅字行老板摩挲着一块块铅字对参观者说。
在汉字同样受到电子化冲击的台湾,人们的一个做法是,让汉字和孩子们亲密接触,并且变得好玩起来。高雄举办的“好玩汉字节”上,袁远看到了一把“土”字形的座椅,两个人分别坐在椅子两侧,就可以构成一个“坐”字。孩子们还可以用七巧板在墙上拼贴汉字。
一名观众在留言板上写道:“虽然文字的书写是以平面、直线的形式呈现,但认字、写字的过程中蕴藏着不同空间层次的趣味,那便是联想的思维空间和它背后丰富的汉文化。”
回到大陆,看到电视上的汉字听写节目和提笔忘字的新闻后,这个中文系女生想起台湾作家张大春曾经写的一句话:“之所以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学写汉字可不是简单地为了不写错别字,而是与文化养成、知识学习甚至认知训练息息相关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李明洁说,“汉字的结构和使用方法,为我们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汉民族文化信息。”
如今,保卫汉字的工作才刚开始。毛笔和硬笔课进了中小学校园;小学语文“新课标”删去了“有条件的地方,可学习使用键盘输入汉字”,防止被误读为可用电脑打字替代汉字书写。
电视屏幕上,一个初二年级的小姑娘气定神闲地写出“踆乌”这个生僻词。《山海经》中出现过的三足乌引起后台一片欢呼。“这是赛给成人看的。”关正文强调,“当一个孩子写对一个很难的字时,不是应试教育的胜利,而是对文字传承的象征。”
不过,小姑娘书写出传统的地方,是在一架电子操作台上,上面还印着节目冠名商的标志,那是一家电子词典生厂商。
本报记者 王晶晶 实习生 水凌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