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顺利,康礼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庆祝自己45岁的生日。但是,他的生命最终在生日的4天前止步。家人花了5万元,为这位“很老实的人”做了3天法事。
生日的第二天,康礼被送往离家几里外的一座墓山下葬。他的遗像摆在了家中另一位过世亲人的旁边,遗像中,他穿着暗红色的上衣。
康礼是一名煤矿工人。夺去他生命的,是湖南省娄底市新化县共升煤矿“7·24”煤与瓦斯突出事故。
不过,新化县委宣传部7月25日下午公布的死亡名单中没有康礼的名字。对外发布的通稿称,此次“冒顶事故”造成两名作业工人死亡。
8月5日,新化县有关部门对这次事故的上报被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定性为“一起典型的迟报、谎报”。新化县核查后的通报称,事故原因是“煤与瓦斯突出”,当班下井18人,死亡8人。
康礼等3名遇难者在不在这份新的死亡名单里?除矿方外,还有谁在说谎?事故发生至今已一个多月,由于核查后的遇难者名单及事故调查报告暂未向社会公布,这些问题的答案依旧是一个谜。
部分遇难者没出现在最初公布的名单里 获赔“百来万”
时隔一个月,新化县田坪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田坪镇汽车站出站口往东,穿过紧挨镇上的湖广村,再绕一条约两公里长的S型山路,便是康礼家所在的五星村。
康礼的家在一处池塘边上,两层的房屋由砖块砌成。他的妻子张月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康礼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煤矿工人,2005年,他来到位于温塘镇共升村的共升煤矿。温塘镇与田坪镇相邻,间隔约10公里。
温塘镇党委书记苏国元介绍说,煤矿产业是当地的支柱产业,约占经济发展总量的90%,1986年投产的共升煤矿的年产量在镇里可以排在前几名。
根据湖南省国土资源厅2005年采矿权登记明细表的记载,共升煤矿储量为631.5万吨。当年登记的138家矿产企业中,储量超过100万吨的并不多。公开资料显示,该矿于2009~2011年技改为设计生产能力8万吨/年。
“康礼在共升煤矿每个月能赚3000元左右。”张月说,丈夫在外做事,她在村里种了一亩田。家中要供养老人和3个孩子,大女儿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明年参加高考,最小的孩子还在读小学。
康礼没有住在煤矿,每天要在温塘镇与田坪镇之间往返。上班时间,田坪镇有专门的班车开往共升煤矿,附近村庄的煤矿工人通常也是先到镇上,再乘车前往煤矿。
田坪镇到温塘镇的车程将近半小时,沿途山路起起伏伏。这趟主要接送共升煤矿工人的班车,也经常坐着湖广村的矿工康玉田。
康玉田的邻居告诉记者,康玉田的父母已过世,家中只剩下他的妻子李珠和20岁的儿子,“他们之前常年在外省打工,一年只回来一两次”。
这个成为不少矿工重要收入来源的煤矿,在7月24日18时30分左右吞噬了它的部分员工。
7月25日下午,新化县委宣传部对外发布通稿称,共升煤矿在进行维修作业时发生一起事故,造成两人死亡,死者分别是温塘镇共升村、石井村的吴福光和康虎。
康礼和康玉田的名字,均没有出现在这份遇难名单中。
通报把此次事故的原因归结于“冒顶”。在事故类别中,冒顶指的是矿井采掘时,通风道坍塌所造成的事故。冒顶是矿难事故人员较为常见的原因。
“出事后,他们先电话通知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儿子再告诉了我。”李珠说,随后,她急忙从江西赶回了湖广村。
康玉田的家位于湖广村主街南侧,是一栋两层的老宅,较为破旧。他遇难之后,由于老宅无法居住,李珠和儿子在离老宅几十米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一年租金3500元。母子俩则以在村里打工为生。
在康玉田的邻居看来,康玉田无疑是个憨厚的人:“他有时会来我家吃饭,他酒量不好,啤酒只能喝一瓶,但他喜欢喝度数高的酒,也喝不多。”
多位村民告诉记者,共升煤矿给每个遇难矿工家庭赔偿120万元左右,这属于较高的赔偿数额。一位遇难者家属向记者证实,他们家获赔了“百来万”,不过目前还有20余万没有兑现。
确定遇难者身份后依旧谎报死亡人数
连日来,中国青年报记者走访了温塘镇、田坪镇多个村庄,多位遇难者家属确认,他们7月24日深夜或25日凌晨即被通知家人遇难。但是,谎报仍然在7月25日发生了。
康礼7月24日上的是午班。中午12时左右,他在家里吃完午饭就出了门,到田坪镇转车去上班。“临走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张月说,康礼10天之前还刚从矿上领回了工资。
张月没有想到,24日中午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次见面。当天晚上,张月有事外出,回到家中已是22时左右。她问儿子:“爸爸回来没有?”儿子答:“没有。”
按照以往的习惯,康礼一般会在21时30分至22时之间到家。张月连忙给康礼的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听。
几乎在同一时刻,附近村庄的共升煤矿矿工康选华的亲属得到消息共升煤矿出事了。
“一个亲戚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家,说共升煤矿出了事故,家里可能出事了。”与康选华关系较近的亲属康音说,“当时我在外地。我想可能是小事,因为之前也听说附近煤矿出了事故,但结果只是擦伤了几个人。”
康音猜测,这次的“事故”肯定也能化险为夷。所以她没有马上动身。
然而,这个猜测在几小时后被现实击碎了。当大多数人已经入睡时,又一个亲戚给康音打来电话,称已经确认康选华遇难了。这一刻,是25日凌晨3时左右。
张月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更早一些。“24日24时左右,村长打来电话,说接到了矿上的通知,康礼已经死了”。
9月1日,温塘镇原镇长田武高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表示,7月25日上午,共升煤矿将“死亡人数两人”的情况上报给了温塘镇和新化县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
7月25日下午,新化县委宣传部向媒体通报“死亡人数两人”。显然,康礼、康玉田、康选华等3人的名字都不在死亡名单之列。
“这不是谎报,而是要进一步核查死亡人数。”田武高称。
但是,事实上,在这份死亡名单发布之前,不在名单之列的部分遇难者的家属已接到了电话通知,确认其家人已经遇难。
“上面说,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共升煤矿就要被关闭了。”一位遇难者的妻子赵三透露,对方还交待:“如果别人问你丈夫去哪儿了,就说他出去打工了。”
中国青年报记者注意到,此前媒体报道称,今年6月,湖南省提出将对年产量9万吨及以下的煤与瓦斯突出煤矿进行停产整顿,新化县共17家煤矿名列其中,其中包括了这个产量可在温塘镇排入前几名的共升煤矿。
报道称,7月2日,共升煤矿经有关部门同意,准予开锁进行维修。可是,仅仅22天之后,该矿就发生了煤与瓦斯突出的事故。
当地人士推测,有关方面之所以将事故原因谎报为“冒顶事故”,将生产作业谎称为“维修作业”,很可能是为了躲“整顿煤与瓦斯突出煤矿”的风头,谎报死亡人数可能是为了减轻事故压力。
赵三称,此次事故中,据其所知,田坪镇就有4名矿工遇难。
“亲属去认领遗体的时候,遗体已经被转移到了矿附近的加油站。”康音说,当时遗体还没有清洗,上面用一层塑料膜覆盖着。
清洗完遗体,7月27日,家人将康选华下葬。
官员称事故当晚县煤炭局已经介入
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向中国青年报记者透露,7月24日事故当晚赶往共升煤矿现场的,不仅有温塘镇的干部,还有新化县煤炭局、安监局的有关人员。7月25日,新化县委宣传部对外发布的通稿也称,事故发生后,新化县委、政府高度重视,迅速组织煤炭、安监、温塘镇等部门单位赶赴事故现场,勘测事故原因,并积极协商死者善后事宜。目前,死者家属情绪稳定,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
田武高是赶往现场的镇干部之一。他回忆,自己大约于24日22时30分抵达事故现场,此时四周有不少老百姓围观。“23时左右,我离开共升煤矿,去做维稳工作了。”田武高说,具体救援情况他不太清楚。
“镇干部去做维稳工作,县煤炭局的人则在煤矿里进行‘搞人’——把人搞出来。”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说。
正是现场救援进行几小时后,康礼等遇难者家属接到了“已确认家人死亡”的电话。
既然县煤炭局人员当晚出现在救援现场,那么,他们是否知道实际死亡人数呢?记者联系了新化县煤炭原局副局长刘道辉。但刘道辉表示,接受采访需经县委宣传部同意。
据《中国安全生产报》报道,7月25日,县委宣传部公布“死亡两人”消息的当天,湖南煤监局娄底分局副局长肖剑锋带队赶往新化调查该事故。
报道称,“现场查看的情况与新化县第一份核查报告上报告的情况并无二致”。但是,共升煤矿的“人员定位系统和瓦斯监控系统的记录查不出来”,“这既有可能是人为删除,也可能是系统或监控探头出现故障”。
中国青年报记者掌握的一份新化县共升矿业有限公司2012年《申请瓦斯防治能力评估的报告》显示,该矿的“井下人员定位系统”于2011年安装,且“瓦斯监控系统”与娄底市煤炭局监控中心联网。
记者注意到,自7月25日起,陆续有网友在当地论坛发帖质疑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7月26日,有网友贴出了一份自行调查的、不完整的遇难者名单。
一位自称“第一个向国家有关部门举报”的网友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7月底,他向国务院有关部门举报,质疑官方公布的死亡名单。次日,工作人员给他回电,询问是否有具体证据或名单,“于是,我把我调查到的名单传真给他了,名单共8人。”
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在接到群众举报后,国家及湖南省有关部门负责人随即作出批示,要求核查。
8月2日,新化县再次递交了报告。新报告称,该矿当班下井18人,8人死亡,事故原因是煤与瓦斯突出。
3天后,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通报称,共升煤矿矿主超过规定时间向新化县有关部门谎报事故死亡2人并伪造事故现场,新化县未经严肃认真核实即进行上报。通报将此事件定性为“一起典型的迟报、谎报事故”。
通报显示,田武高、刘道辉被先期免职。一同免职的,还有温塘镇党委委员刘四奇、温塘镇副镇长刘建斌、温塘镇安监站站长吴智勇、县煤炭局驻温塘煤监站站长曾晓峰、副站长罗远辉等7名官员。
此外,共升煤矿被依法立即关闭,公安机关控制了矿长崔东辉、实际控制人刘平新。
崔东辉今年27岁,2012年4月为共升煤矿的地测副总。2012年的矿长是曹鹏程,他从2004年开始担任该矿矿长。公司2012年的董事长叫曹克南。
知情人士透露,8月8日,省调查组也进入了新化县,最早的一批人员8月13日离开,最晚的一批离开时间为8月23日。
肖剑锋告诉记者,目前省调查工作已经结束,调查报告已上报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审批。
根据《煤矿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规定》,死亡3人以下的,属于一般事故;3人以上10人以下的,属于较大事故;10人以上30人以下的,属于重大事故。这三种级别的事故分别由煤监分局、省煤监机构、国务院或其授权部门组织进行调查。
“因为‘7·24事故’出现了瞒报,按照有关规定,要提高一个级别进行处理。”肖剑锋说,报告审批通过后,结果会向社会公开。
“说出去另一部分赔偿就没有了”
康选华的妻子至今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她的亲戚透露,最近好几个夜晚,卧室里还会传来她抽泣的声音。
悲痛的缘由,可能不止于失去亲人,也在于遇难者家属心中不得不承载的与亲人死亡有关的所有秘密。
“上面不让说。”一位遇难者家属告诉记者,目前,煤矿只给了一部分赔偿,如果家属把赔偿数额等细节说出去,另一部分就没有了,“我们家没有其他收入,家里还要靠赔偿生活。”
赵三则表示,他们没有和煤矿签订赔偿协议。赵三称,自己曾担心能否拿到剩余的钱,对方的答复是“用脑袋作担保一定会给”。
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已经公布以及记者走访核实的遇难者,其年龄都不超过50岁,通常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子女一般还在上学。家庭经济条件让他们对这笔赔偿不得不重视。
与遇难者家属一起保护“死亡秘密”的,还有部分村干部和他们的邻居。
在田坪镇五星村,当记者未亮明身份、仅表示要找康礼时,一位村干部先推称“康礼家住得很远”,又改称“康礼今天不在家”。在记者的一再坚持下,该村干部表示“康礼已经得急病死了,你不要去找他”。指路时,他一度为记者指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康礼的邻居则表示不认识康礼,也不知道康礼住在哪里。事实上,这些邻居与康礼家的距离不超过10米。
“他们怕你是新闻记者。”赵三坦言,早些时候,有关方面担心死亡人数泄露会导致共升煤矿关闭,曾经嘱咐要小心对待新闻媒体。
“不过,现在矿已经被关闭了,死亡人数的事情也已经登报了。”赵三说,“所以,即使你是新闻记者,我也不怕。”
此前前往了解“7·24”事故情况的多位媒体工作人员证实,他们在走访过程中,遇难者家属及邻居对事故情况讳莫如深,并不好接触。
一位媒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事故发生后没几天,他曾经向温塘镇米家岩、联合村等村庄的群众了解情况,也发现了死亡名单之外的一些遇难者,“但后来,我们的车好像被跟踪了”。
对于李珠而言,她的心情可能更纠结一些。8月28日,记者未亮明身份与她交谈,起初,她亲口说出了康玉田的遇难日期以及其他的生活细节,并打开家里的电视和风扇,邀请记者在家吃饭。
几分钟后,记者向其询问了田坪镇煤矿工人的一些细节,李珠随即警觉起来,马上否认自己是康玉田的妻子,并反复强调康玉田“不是在煤矿里死亡,而是喝酒死的”。
“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出去,你不能待在这里了。”她急忙关了电视和风扇,请记者出门。之后,她提出要查看记者的身份证。
但是,湖广村多位村民证实,李珠的确是康玉田的妻子,康玉田正是共升煤矿“7·24事故”的遇难者。
湖广村最后“敢”留下康玉田名字的,可能是主街南侧一家商店旁的“县乡人大代表选举湖广村选民榜”的公示。在这份名单中,康玉田的名字位于第三榜的第五列。
不过,那个让康玉田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榜上的日子,已定格于2012年9月。
(文中遇难者家属姓名均为化名)
本报湖南娄底9月1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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