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年的冤狱出来5个月了,张高平自称“什么都没有回到正轨”。
他已经48岁,还寄住在亲戚家。瘦弱的身躯上晃荡着一件宽大的翻领衫,驼背,秃顶,本已花白的鬓角倒是长出些黑发。
一同洗冤归来的侄子张辉站在他旁边,足足矮他半头,更瘦。这个37岁的男人从烟盒里拔出两支香烟,递了一支给叔叔。
安徽歙县七川村一间农舍前,叔侄二人倚着树抽烟、聊天。张辉的手机信息滴滴滴响个不停。
“我看没有它,你要活不下去了。”张高平斜着眼睛揶揄没有工作、用手机闲聊打发时间的侄子。8月末,属于叔侄俩的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接近黄昏。
2003年,长途货运司机张高平和张辉受人之托,搭载一个女孩去杭州。第二天,女孩被发现遭人强奸杀害,叔侄二人随后被判刑入狱。两年后,该案真凶落网。又过8年,2013年3月26日,他们被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从被拘留到被无罪释放,叔侄二人共被限制人身自由3596天。
5月,浙江高院对张辉、张高平再审改判无罪作出国家赔偿决定,分别支付两人国家赔偿金110多万元。
因为觉得“太少”,这笔赔偿,叔侄俩至今尚未领取。他们不务农,也没有打工,日常支出全靠家人接济。
如今,在张家门前的小路上,几个月前迎接叔侄俩回家的、厚厚的鞭炮碎屑早已被清扫干净。村民遇到了,会神态自然地用乡音招呼,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这起冤案引起全国范围关注之后,萧山五青年案、蚌埠杀妻案接连进入公众视野,争议近20年的聂树斌案也再次掀起大规模讨论。
“我每天都在关注这些案子。”张高平说,“凡是被冤枉的,能平反,我就为他们高兴。”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对未来没指望了。
赔偿
“昨天蚌埠翻(平反)了一个,也说到你们的名字!”8月14日早上,张高平的大哥和嫂子,也就是张辉的父母,拉住他激动地说。
张高平从兜里摸出外甥送的苹果手机,比起刚回家的时候,他对这个通体漆黑的玩意儿已经熟悉了很多。
他打开浏览器,用手写输入法把“蚌埠、无罪”等关键词输进搜索栏。很快,他看到了于英生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1996年,同是安徽人的于英生因“杀妻”被判无期徒刑。17年后,安徽高院再审宣告于英生无罪,当庭释放。
捧着手机,张高平仔细地研究着案情。与此同时,张辉也从朋友那里听说了这场与自己的案子一样,引起全国范围关注的“平反”。在电视画面中,于英生已经花白了头发,肩膀佝偻。
“我认为这跟我俩的事没关系的。”张高平说,尽管新闻报道特意提到了“叔侄冤案”。在得知于英生也获得了申请国家赔偿的权利后,他更关心自己的赔偿了。
“就那么一点钱,有什么用?”张高平说到“110万”,表示他不会去领。张辉则把头偏向一侧,看着远处,小声嘟囔着补充说:“现在村里盖个房子都要五六十万。”
房子,是叔侄俩最常说起的话题。按照村中的传统观念,房子意味着家、财富和一个人能力的大小。张辉没房子,老婆难娶;张高平没房子,女儿难嫁。但如果用这笔补偿盖房子,“一下子就会出去一多半!”张辉说。
事实上,“钱”或许还不是最核心的问题。重要的是,按照当地如今的规定,他们并未获得建房许可。
“要不是被他们耽误了10年,我的房子早盖起来了。”站在父母家的老屋平台上,张辉指着屋后的一小片坡地说。
按照他的说法,那片铺满野草、细竹丛生的土坡是属于他的宅基地。而张高平的老房子,早就成为危房,不能住人。不过,“涉及拆迁补偿问题”,他们的盖房申请没有被批准。
刚回家时,让张高平不满意的不只是房子。对于浙江省公安厅起初的微博道歉,他曾挥挥手,“不知道那回事”。
而对于当时悬而未决的国家赔偿,他让律师转告杭州方面:“不解决问题,我要背被子去了。”
“背被子”是指“睡到浙江政府门口去”。张高平说自己不会做违法的事,但他“耍得了无赖”,“要看看最后丢谁的脸”。
6月和7月,浙江高院、杭州中院、杭州市政法委等部门相关负责人两次到张家,“道歉、协商”。张高平这下才舒心,觉得来者是诚心诚意的。“我是个要面子的人!”说起那辆“满载领导”的商务车,他颇有几分得意,“给我面子,就好办事”。
但张辉心里有气,他躲了起来,让父亲为自己全权代理。最终,张高平叔侄就国家赔偿与浙江方面达成一致。
“我家人不是刁民。”张高平摇晃着脑袋说,有人跟他建议“闹一闹赔得更多”,但他的家人都劝他,“算了”。
他语速快,聊天时常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要是就一个问题深聊下去,他就马上抛出口头禅:“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最近,张高平上网越来越熟练,通过网络,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比如应获何种赔偿,他就表示不光要按国家规定,还要考虑受害程度、社会影响力等诸多因素。
“我们没有缠着人家,所以赔偿少。”他说起自己最终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情况,流露出不屑。
在他看来,“那笔钱是死的,多赔一点当然好”,但总不能只出不进。所以,他和张辉也曾向浙江方面请求安排工作,但最终未果。
当谈到蚌埠的于英生时,他声音忍不住扯高了好几个音调:“人家从前可是区上的领导,说不定就官复原职啦,我能比吗?”
原谅
就在张高平叔侄案平反一个月后,4月25日,另一起冤案当事人李怀亮被无罪释放。
因涉嫌一起奸杀幼女案,河南人李怀亮被羁押近12年,经历4次审判。最后一次庭审持续了7个小时,平顶山中院以证据不足为由,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宣判李怀亮无罪释放。
叔侄俩都看到了这桩案子。张辉表示“很同情他”,张高平却有不同意见。在他看来,自己这样的“平反”才算清白,而“疑罪从无”则意味着,不能证明其有罪,也不能证明其无罪,“和我们不一样”。
然而有一相似点,张辉觉得无法回避。由于长久与外界隔绝,李怀亮重获自由后,与人沟通并不顺畅。在媒体刊载的照片中,他眼神毫无内容地斜视着,两手无力低垂。
“我们也一样,被改变了。”张辉说,叔叔原本就外向,如今更能说,而他本就内向,眼下更加没话。他不会用电脑,没有银行卡,无法谈论事业和家庭,甚至觉得很难和正常人交流。表弟为了让他赶上潮流,给他手机里安装了流行的游戏“古庙逃亡”,但他玩儿不了几十秒,就“掉下海”,或是“撞到树”。
他学会用微信,能发语音和文字信息,也会为朋友圈里的一张搞笑图片笑个不停。但一旦放下手机,回到面对面的现实交流,他马上就沉默了。
在一场聚会中,朋友说:“张辉,你是主角,不是来打酱油的!”他茫然地抬起头问:“什么酱油?”
尽管“懒得用手机”,但叔叔张高平的生活,显然丰富得多。他每天骑着电瓶车出门,在附近的村子、田野、山路上游逛。
3个月前,他拎了两瓶好酒,去看望自己案件中遇害的女孩父母。此举曾遭全家人反对,张辉拒绝同行。张高平执意去了,结果被女孩父母挡在大门外痛骂,“我们恨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说无罪就无罪?!”张高平不恼,不还嘴,守在门外说好话。最终,他得以进门,酒也送了出去。
实际上,在他心里想的是,“原谅了这个害我们吃了10年牢饭的姑娘”。
在狱中时,他曾无比想家,连家乡特产的包装袋都能捧着看上两天。但真的回到家,他又待不住了。他想吃四川的麻,湖南的辣,他想西北高原,云贵山川。
10年前,这个搞货运的小老板已经随货车到过全国十七八个省份,“一天吃几个省的饭,多新鲜”。
但快要50岁的他,如今每天离不开中药,“再也跑不远了”。
“一个年轻人,做无业游民,那是社会渣滓。”张辉说。比叔叔年轻十几岁的他不想玩,只想工作。但除了开车,初中都没毕业的他什么也不会。他试过干体力活,“太苦”;也曾到建筑工地开了两天工程车,但晚归时遭遇车祸,又得回家养伤。
作为一个“老司机”,张高平回家后刚尝试开车,就把亲戚的车子碰了。找工作对上了年纪的他来说更加艰难。在新疆服刑时,他曾经做梦,过去厂里的业务员喊他拉货,“醒过来是空的,还在监狱里”。
他看不惯年轻人闲聊,也不进歌厅和舞厅,对电子产品更不感兴趣。他只想和做生意的人在一起,聊和利益有关的话题;就算是玩儿也得是刺激的,涉及金钱,比如赌博;看电视,就喜欢商场上的勾心斗角。
说起外甥的建筑生意,他又骄傲,又羡慕:“他们发家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但曾经靠吃苦白手起家的他如今不明白:“我外甥的手白白嫩嫩像女人一样,每天在办公室动动脑袋,打打电话,钞票就来了,怎么弄的?”
对于自己从前的朋友,他则不无鄙夷地说,多数混得很差,没钱。在他离开的那10年,有人背了高利贷,躲起来不敢出面;有人赌博欠债,被人杀掉。当然也有同事“发达了”,开了物流公司。但张高平知道,货车生意自己现在做不了了。
事实上,10年前,张高平的货源由别人接手,那人如今资产千万。他听说了,一丝遗憾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说:“我这10年不进去,也许车祸死了也不一定。”
适应
对张高平和张辉而言,生活的时钟停摆了10年,如今又重新拨动。
在叔叔看来,外面的世界最大的变化,跟钱有关。他看外甥花钱“像花水一样”,每天好几百元,作为长辈,自己抽20块钱一包的香烟,都不好意思分给人家。
当他到北京接受媒体采访时,得知“我住的那个鬼地方,5万一平方米”,简直受到了惊吓。
“我反而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变了,就是‘钱’和‘追逐钱’没有变。”张辉说。
出狱后,他和叔叔听律师聊起聂树斌案。“至少我们保住了一条命”,张高平觉得幸运。
从18年前儿子被执行死刑后,聂母曾多次上诉。与此完全相同的是,张辉的父亲也从未放弃为儿子和弟弟申诉。
“我现在只相信亲人。”张高平说。出狱后,他的外甥和侄子一直照顾着他和张辉,给他们买衣服和手机,带他们出去吃饭、散心。一边谈论着外甥的宝马,张高平一边得意地拉扯着上衣,“一千多一件”,足足说了三遍。
骑着哥哥的摩托车,张辉穿梭在县城中。5个月过去,他已经熟悉了刚开始“完全认不出”的家乡。每周他都会到老街城门洞里,要一份铁锅煎毛豆腐,因为“那味道想了好久”。
遇到红灯,即使没有车,他也会认真地等。前方有行人,他会提前减速。“现在的人变得很文明呐!”张辉说,他想努力跟上。
去年八九月份,张辉还在狱中。在一场同学聚会上,有人突然问及:“我们还有个同学叫张辉吧?!”“他在哪?”另一个人问。
那时的班长如今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数学课代表在医学院当老师,有人留在家乡生儿育女,也有人去了国外深造。
这些当时的“小屁孩子”都听过张高平响当当的名号。能人、有钱,是彼时他身上的标签。因为这个牛气的叔叔,不少人还羡慕过张辉。“他可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最早的机动车驾驶员。”歙县交警支队一位教导员回忆。
村里曾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过,张家完蛋了,一个毙了,一个再也回不来了。而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张冬宝始终相信张辉是清白的。“没人敢在我面前说他!”他强调。但另一位同学段昌鹄却表示,这个社会“吃咸吃淡的都有”,拦不住别人的想法。
事实是,很多同学并不知道张辉为什么突然消失。得知实情后,也没人怀疑他的清白。
“说张辉强奸杀人,打死我也不信!”早在10年前,他的班主任便认定。而当他出狱返乡,这位70多岁的老教师激动得流出眼泪。有同学从国外回来,听说张辉“平反”,马上就去看望。
“我们给他讲人情世故,让他快点适应环境。”段昌鹄说起这5个月来他们的相聚。当年他曾拜托在新疆的朋友代为探视张辉。
“从惊讶,到不信,到慢慢淡忘。直到几年前,又说起他来。”同学鲍璇说。
在不久前的那场同学聚会中,关于张辉,所有人都有话说。但张辉自始至终也没发言。有人敬他喝酒,他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又低下头,默默抽烟。
“我失去太多,有时只有喝醉了才能面对母亲和她掉光的那些牙齿。”张辉狠狠吞下一杯啤酒说,“我的老婆,只要对我妈好就行。”
张高平则满心惦记着女儿。他帮她们联系工作,又为给她们盖房子而忧心。在狱中,他自觉无颜面对女儿,不接电话,拒绝探视,退回寄来的信件。这份“决绝”划出的隔阂,如今已很难弥补:几个月以来,两个女孩忙于打工,几乎没来看过父亲,也很少通电话。比起跟爸爸“没话说”,她们和养育自己10年的大伯、大妈更为亲近。
8月里的一个午后,张辉的母亲坐在院里择菜,父亲踩着胶鞋从猪圈回来,笑着吆喝:“心情好!养猪啊!”每天,张辉都会帮哥嫂接送小侄女去幼儿园。3岁的小女孩和他很亲热,跑到他身边,挥舞着小拳头和他打着玩儿。
对于这一切,张辉感慨:“我家现在条件不好,但我自己会让这些都变好。”
善恶
从入狱开始,张高平“除了杀人的事,别的都不看”。他会蹭监狱管教的电视,也会把法制类的书报杂志藏在劳改的书里面。
2004年,张高平在杭州监狱里读到李久明案。这位河北冀东监狱二支队政治部主任在2002年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缓。两年后,该案真凶犯了另一桩案子,在狱中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受到感动,交代了此前的罪行。李久明这才被无罪释放。
这给了张高平莫大的希望。他相信,真凶迟早会出现。10年间,他研究了几十桩案子,“快成专家了”。与此同时,他也知晓不少沉冤得雪的案例,在那些案件中,他“认识”了佘祥林、赵作海、杜培武等人。
“大多数冤狱都是屈打成招的结果。”张辉说。在狱中,他有两个声称自己冤枉的狱友,3个人常聚在一起,商量怎样上诉。
事实上,早在2005年,叔侄冤案的真凶苟海峰就已被枪决,但他们的“平反”又拖了8年。
有人曾与他们商量,可以用保外就医或假释的方式给他们自由。张高平和张辉不约而同地拒绝了。理由是为了清白,宁可不要自由。
“给我们平反吧,放了张辉,我愿意继续被关着。”张高平曾在一次申诉时表示。他觉得自己即使出去了也是个“废人”,但侄子还年轻,还有希望。
2005年,张高平先于张辉去新疆,那是平反前叔侄俩最后一次见面。张辉隔着监狱的小窗哭喊叔叔,但张高平没有听到。他留在张辉眼里最后的印象,是谢顶的脑袋。
在新疆库尔勒服刑时,张辉只想保住一条命。“只要能出来,哪怕马上就去死都行,但死在里面就什么也讲不清了。”他说。
在监狱里,只要发生矛盾,别人就会用“强奸犯”三个字来刺激他。这个身份,在所有犯人中,是最卑贱、最被人鄙视的。这三个字的罪名太“臭”,压得他“气都出不来”。
大多数晚上,他干完活回到牢房,马上睡觉,不聊天,不抢电视看,避免和任何人发生冲突。他要保护自己,活到出狱那天。
比起侄子的低调,张高平则是监狱里有名的抗改分子。他常常高喊“冤枉”,拒绝劳动,无论狱警或劳改小组长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拿他没办法。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干点活,别人表扬他“劳动积极”,他就说“这是骂我”。
张高平坚信自己一定能平反,而张辉则非常悲观。他甚至早就想好了,如果沉冤未雪,那么刑满出狱时自己是46岁。到时,他会把整个事实经过全部写下,寄给一家报社。然后带着刀和汽油,先到公安局门口“弄出点动静”,再去法院门口自焚。
“我是被逼到心里绝望。”他说,“不是真的会去做。”
事实上,当被问及以后开车还会不会搭人时,他毫不犹豫地反问:“为什么不会?”又补上一句,“但我会小心,确保她到安全的地方。”
即使在狱中,他也始终惦记着“外面的世界”。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自愿捐出20元。那是他整整两个月制作编织袋的“酬劳”。“他们在外面受苦了。”他说。
张辉对于“善恶”有着朴素的认识。别人给他讲起这几年发生的救助老人反被讹诈的事,他摇摇头,“那是少数,反正我遇见了肯定会帮的。”
一个女白领来看望叔侄俩,留下几千块钱,不收就“不吃饭,不上火车回”。一个大学生写信给他们:“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气愤!”这让张高平觉得,“世上还有好人”。
歙县公安局副局长尹寿长后来对他说:“是你的不屈,你的信念给他们带来了影响。”“他们”指的是监狱里的检察官。2012年,在新疆石河子监狱退休检察官张彪的帮助下,叔侄俩找到最终帮助他们平反的律师朱明勇。
出狱后,张高平在网络上看到2006年播出的一期电视节目。在这期名为《无懈可击》的节目中,他们被作为案例,来说明杭州公安局女警官聂海芬破案如神。
这期以“精确”为主题的节目,连张辉的年龄都弄错了。张高平反复看了30多遍,每看一遍,就想起诉。“特别是那句‘时间精确到秒,距离精确到米’,看得我气死了!”但等到他外出转上一圈,“气又消了”,因为“不记仇,也记不了仇”。
“要真是不放过他们,马上就可以起诉,张检会帮我。”张高平说。在他眼里,全国模范检察官张彪说话影响力很大。但他最终决定不起诉,因为“跟人家说过了,不好反悔”。
只是他心里还有不平,因为“赔偿少了一点”。
在一次电视采访中,他对主持人说:“宽恕他们,算了,不追究。”第二天,他接到张彪打来的电话:“我们好不容易找出几匹害群之马,你一句话,就要宽恕他们?!”
如今他可以笑着,像念绕口令一样背诵网友对他的评价:“张高平,可怜又可悲,东郭先生,可悲又可怜。”
求助
张高平叔侄刚平反回家,“萧山五青年案”的一位涉案者就找上门来。
此时,5个“青年”中已经有人刑满释放,也有人尚在保释期间。当时的毛头小伙,已人到中年。其时,该案已经进入重审阶段,还未有正式结果。
因为也是浙江办的案子,张高平特别来劲。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他和访客聊了整整一天,“告诉他怎么平反”。
拥有成功经验的张高平和张辉出了名,成了不少人求助的对象。打3月底以来,安徽、河南、浙江等地的十几拨人陆陆续续到达张辉家。他们带来了几十本厚厚的申诉材料,也带来相似的故事。
一位40多岁的姐姐为弟弟申诉。10多年前,弟弟被人打死,几个施暴者只被判了8个月、10个月。姐姐如今仍在奔波呼告,丈夫为此与她离婚。而一位安徽淮南的老人,为了早就服完的3年刑期,已经上诉了20年。还有一些时隔久远的案子,材料上列着高级干部的签名,张高平叔侄不知真假,只知道“如果确实到了这种程度,肯定没用了”。
在张辉母亲看来,申诉的人都可怜,“没有冤屈,为何千里迢迢而来?”张辉的父亲张高发则敞开家门接待这些人,提供饭菜和房间。这位曾为儿子、弟弟申诉,跋涉千里、夜宿天桥的老人总是说:“如果确实冤屈,你就要坚持!”
张家门前,常常有人跪倒求助。一说案子,所有人都哭成一片。
“我知道他们的苦。”张高发说。但在这件事情上,弟弟张高平比他理智。“聂树斌案不是到现在都平不了吗?!”他反问道,“大多数都不行吧?!”
有时他还会不顾大哥的反对,劝人放弃。对于追求轻判的人,他觉得没必要再“闹”。最令他难受的一次,是无意间听到求助者说漏嘴,暴露了向他和律师隐瞒的重要线索。他顿时觉得,“帮他真是后悔死了!”
如今,哪里发生凶杀案件,只要张高平看到报道,就一定会“很仔细地看”。“杀人案子我懂一点点,我要看他到底冤不冤,怎么冤。”他曾特意探望了几位住在他家乡附近的喊冤者。有人声称自己冤枉,但死者手指甲里的残留物,检验出他的DNA。张高平很深沉地告诫此人:“有DNA作证,你想平过来很难。”
时光
回家5个月以来,张高平最初的激动慢慢消失了。时不时仍有报社或电视台找他做节目,他大多拒绝,因为“已经没什么可说”,更因为“未来一些还没实现的东西,现在不能说”。
在监狱里,他曾特别留意过“赵作海案”。1999年,这个河南商丘人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11年后,“死者”突然出现,赵作海获释,并获国家赔偿17万余元。然而仅仅在一年后,他身陷传销案,国家赔偿也都搭了进去。
在张高平看来,赵作海是被女人骗了。几个月来,也有人找他合作生意,但他非常谨慎。“我不会给他们骗去的!”他翘起了二郎腿,又说,“哦哟!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我坐牢又没给他们关傻!”
和张辉家老房子隔着一条村中小道,便是张高平的三哥家,他如今住在那里。位于三楼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台空调。他的衣柜从前“塞满了衣服,都是上电视广告的牌子”,出事之后,都被前妻的哥哥抱走了。
有人给他介绍老伴,他拒绝见面,声称要和女儿相依为命,接着又说,“找老伴烦死了”,带着一脸鄙夷。
一副老花镜摆在他枕头旁。晚上,他阅读手机新闻,听音乐。“我喜欢刘若英。”他说,少见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张辉的夜晚则常常被腰痛折磨得难以入眠。“从后面给我一脚踢坏了。”他说起这陈年旧伤的来处,还是10年前的杭州看守所。
夏季的炎热炙烤着这座南方小村。张辉家的老房子,至今没有一台空调。晚上,他会搬把椅子,坐在二楼的平台上,抽烟、看星星。后半夜凉快些,他才回到屋里。
“新疆的天和我们这里不一样。”此前在库尔勒监狱服刑的他说着,把烟灰轻轻磕掉。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几个要好的同学约他聚餐,张高平也去了。因为是长辈,所有人都让他坐主位,他拒绝,一屁股坐到了靠门的末位。
一个女同学把手机掏出来,向大家展示女儿的照片。张辉凑上去看了看,咧着嘴笑,说,好啊,真好。
他太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了。在狱中,他一直贴身收藏着前女友的照片。出狱时,他曾表示,要联系到她,告诉她自己是清白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冷静下来,“怕人家误会,算了”。
几个月里,他经历了几次相亲,只有一个姑娘“感觉不错”。可刚谈了一个月,女孩便提出分手。他从媒人那里听说,有人对女孩的父亲说,张辉没钱没房没工作,跟着他,以后肯定要受苦。
张辉删除了手机里女孩的所有照片,但他偶尔实在忍不住,就打开她的微信头像,盯上一会儿。
他的眉头因为常年皱着,留下两道深深的褶子。大多数时候,充满他内心世界的仍然是前10年发生的事:“我还是想不通,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往死里整?”
最让他难受的是,7月去上海参加媒体活动,他和叔叔用临时身份证登记,当晚警察就来查房。第二天,他们换了另一家宾馆,之前的几位警察又来了。
“你们不要老是换地方。”民警狐疑地说。“我是清白的、合法的!”他递上一份报道过自己冤案的报纸,大声对警察说。半个多月前,他和叔叔到歙县公安局领取了新办的二代身份证,“这表示我合法了!自由了!”他兴奋地说,证件上的照片也令他很满意。
8月26日一早,张高平和张辉捧着一面锦旗出现在歙县公安局,上书“排忧解难,情系乡里”。副局长尹寿长留他们在办公室喝茶。
“为了破案的压力,领导的政绩,那时的一些做法很幼稚,甚至低级!”这位副局长说到自己对叔侄冤案的看法,“那是机制、体制的问题,也是时代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驾照什么时候能办好!”始终沉默的张辉走出公安局大门,才念叨起来,“锦旗也送了!”根据新的道路交通安全法,叔侄俩必须通过4轮考试,才能拿到新驾照。但他们不想等,也不想考试,推说“不会用计算机”,要求交管部门补办驾照。
此外,比这更迫切的,是盖房的许可。几乎每说几句话,张辉就会提起来。大概因为得不到批准,他们如今仍然拒绝领取赔偿。
有些事,叔侄俩都不愿提。比如经过协商,他们可能获得高于已披露的每人110万元的赔偿,条件是不再上访,也不再接触媒体。再比如,张高平表示,外甥帮助张辉开设的店面已经在装修了,但问及经营内容,他就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几个月前,张辉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在KTV里,他唱了一首十几年前的老歌。
这个“脱节”的场景让他的“发小”张冬宝心里很难过,但他还是用力鼓掌。啤酒瓶叮叮当当地撞击在一起,庆祝张辉终获清白。
“我觉得10年的苦没地方诉说,但是我可以把酒喝掉。”张辉说。张冬宝帮他打电话给意大利的同学,在这通国际长途里,他们一起唱着“多少时光一去不回头”,直到手机电量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