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杨楠和女朋友下定决心从青岛回到共青农场时,很多同事对他们的选择表示惋惜。
“青岛机会多、挣钱多,还是留下吧。”有同事挽留他。
那时,杨楠26岁,和女友同在青岛一家外企工作,收入不低。而他们回到黑龙江的共青农场,首先面临的是“找不找得到工作”的问题。
杨楠婉拒了这番好意,并对同事讲起了共青农场的历史。他讲到爷爷辈艰难的开拓,讲到父辈坚定的留守,讲到共青农场的现在和未来前景。
同事被他的讲述打动了,不远千里,跟随他到共青农场看个究竟。几天下来,同事对他说:“你们的选择是对的!”
“我不会说大话。农场是我的家,爷爷和父亲他们这两代,创造了农场,我们第三代也要为农场的发展尽一份力。”杨楠说。
就像买股票,还是要买潜力股
杨楠从小在黑龙江省这个边陲之地长大。他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共青农场的第一代。爷爷奶奶是北京人,姥爷姥姥是天津人。1956年初,4个年轻人,跟随着大部队,走进当时未被开发的黑土地,成为最早的共青农场人。
近60年过去,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拉哈辫草屋,被一栋栋小洋楼替代;杂草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绿油油的稻谷和玉米;满脚泥泞的道路,也变成宽阔的柏油路。
现在,要想看到过去艰苦的痕迹,只能到新落成的垦荒纪念馆去找寻;或者听农场的第一代老人,讲述过去的故事。
杨楠出生于1985年。当年,共青农场开垦出来的大量土地,已经分包到户。农场的职工,都分到数量不等的土地耕种。
他的父亲杨晓东是个兽医,母亲张一艺是个普通的农场职工。起先,家里的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后来,姥姥张凤琴带着女儿张一艺,开了一个小吃店卖早点。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生活有了起色。
杨楠考入黑龙江生物科技职业学院,毕业后到青岛工作,但回家的念头一直在他头脑中萦绕。“出去就像串门,别的地方再好,那也是别人的。我总要回到自己的家。”
2011年回到农场后,他考入农场公安局,现在是一名刑警。公安局指导员评价他,“很优秀”。
现在,杨楠对自己的家乡有了更深的理解:“老一辈创造了这个地方,需要我们来坚守。他们的精神和使命感,都鼓舞着我们。看着自己的家乡慢慢变好,我有一种满足感。”
像杨楠这样的农场第三代,回到农场的越来越多。同是农场第三代的王来新,便是其中一个。
王来新2009年毕业于八一农垦大学。毕业前,黑龙江农垦总局到大学招人,并办了一个垦区管理区主任助理培训班。一旦被录取到这个培训班,学生的去向就是到农场。
王来新说自己的成绩不错,如果不上这个班,他也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前景。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培训班。
当时,学校一名领导问他:“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你上了几年学,怎么还选择回去和土坷垃打交道?”
“就像买股票,还是要买潜力股。”王来新回答道。
大学毕业后,王来新回到了共青农场,到基层连队任职。不仅如此,他还鼓动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随他一块儿来农场。他的妻子是一个哈尔滨姑娘,和他同时报了培训班。
基层锻炼一段时间后,王来新调任到农场畜牧科工作。认识他的人都评价,这是一名“优秀的小伙子”。
“我的理解很简单,老一辈给我们创造了机遇,现在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王来新说。
我们没有父辈的辉煌,但我们给后辈创造了好条件,也算值吧
对杨楠、王来新等农场第三代而言,回到共青农场,完全是个人选择。不过对于他们的父辈而言,留守在这个地方,多少有点“不情愿”。现在回望过去,他们并不后悔,也为自己付出的努力而自豪。
“不能说是牺牲,但我们确实没有别的机会。”杨楠的父亲杨晓东说。
杨晓东出生于1961年。那时的农场,无法与现在相比,人们还住在拉哈辫草屋里。父母要上工,杨晓东和其他农场的第二代一样,或者被父母留在家中,或者跟着父母干活。
他的妻子张一艺,小时候被母亲张凤琴丢在家中。有一次,张凤琴上工时,女儿差点掉进满是热水的锅中。
从此,她不敢将孩子独自放到家,出门上工尽量带上孩子。有一次,她将孩子用被单裹在背上,结果孩子睡着了。她没注意,孩子歪着的头撞到了柱子上,撞了一个血窟窿。
“我们那一代人受苦就不说了,孩子也接着受苦,心疼呀。”说起这段历史,80岁的张凤琴流下了眼泪。
对于农场第二代,有两个机会向他们招手。一是参加高考,二是1980年代后期的回家乡政策。
1977年高中毕业时,杨晓东参加过“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结果名落孙山。落榜后,他和同龄人一样,都留在连队工作。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一艺,当年则因所在的连队没有名额,未能参加高考。
80年代,国家允许农场第二代人中的非婚子女回到家乡。杨晓东的弟弟符合标准,回到了北京。
这一政策,勾起了他对北京的向往。弟弟回去时,他对弟弟说:“一定要在北京好好混,那是我们的家乡。”
几十年后,他对北京的向往依旧浓烈。面对北京来的记者,他一再说“老家来人了”。他还告诉自己的孙女,她的祖籍是“北京”。将来一旦填表,他也希望孙女的“籍贯”一栏,写上“北京”。
不过,在现实中,杨晓东热爱自己的工作。在他的讲述中,生活也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1980年,他从天津带回一批牛,后来又办起了农场的养鸡场。他还曾获得“黑龙江省优秀团干部”的荣誉。
“我很佩服父辈们的精神。我们没有父辈们辉煌,我们没有故事。但是没有我们,农场不可能发展到现在。”杨晓东说,“我们受了些苦,但给孩子们创造了好条件,也算值吧。”
90年代,杨晓东外出工作过多年,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农场。和儿子杨楠一样,他在内心深处只把共青农场视作真正的家。“这儿的日子,过得舒服。”他说。
现在,杨晓东在共青农场所属的宝泉岭管理局所在地做房屋出租生意。房子是几年前买的,他把空闲的房间租出去,补贴家用。
我很自豪,我们创造了历史
杨楠从青岛回到共青农场后,有一次,他去探望爷爷杨满,说起自己将扎根在农场。
“守着家人挺好。”杨满回答孙子。
与家人分离,是杨满一生的痛。1956年3月,杨满离开北京南口镇寡居的母亲,跟随队伍来到共青农场。到农场之前,他和母亲有简短的对话。
晚上,母亲坐在床上问他:“真去呀?”
“真去!”杨满斩钉截铁地回答。
母亲听后,不再说话,熄灯睡觉了。
当时,18岁的杨满热情澎湃,被首批垦荒队员杨华的演讲打动,决心到农场“干一番事业”。他和伙伴们甚至还商量,要是报不上名,他们也要像第一批垦荒队员一样,写血书。
杨满走时,母亲没有露面。大嫂告诉他,母亲给他准备了双层里面的被褥,还托关系给他买了新的生活用品。“你去吧,我来照顾妈。”大嫂说。
对母亲准备的一切,杨满起初毫不在意。“想到要到北大荒干一番事业,哪还能想到母亲的心酸?”杨满回忆道。说着说着,他流下了眼泪。
一到农场,他就投身到工作中。但大哥的一封来信,彻底软化了这名垦荒队员的心。大哥在信中说,母亲在他走时,一直躲在房后看着他。他上车后,母亲到一个沟里哭个不停,任谁劝都不回家。
他捧着大哥的信,哭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很自私”。
其后,他和母亲就见过两次面。1958年他结婚的时候,母亲来看过他一次。1960年大儿子出生后,他带着妻儿回过一趟老家。
“文革”初期,他托前来农场调查他历史的工作队,给母亲带了一桶豆油。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母亲的“孝敬”。母亲还来信说:“儿呀,我吃到你的豆油了。”
1979年,杨满回京检查身体,在南口镇住了一段时日。那时,母亲已经去世,一连几天他都跪坐在母亲坟前,跟母亲讲自己的故事。
大嫂告诉他,母亲晚年失忆,白天出门,经常回不了家。但一到晚上,她总能听到母亲喊“小囤子”。那是杨满的乳名。
“我时时感到愧对母亲。”杨满说。
不过,一谈到共青农场,谈到第一代垦荒队员,老人又会激动地说:“我很自豪,我们创造了历史。”
他开始讲那代人的故事,讲他们面临的困难,讲他们的激情,讲他们创造的一切。“共青是我的家。”最后他有力地挥着手说道。
“这里大有作为。”他曾对孙子杨楠说。对于孙子的选择,他满心欣喜,认为这样既能和家人相守,又能干一番事业。
孩子们劝他到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老人不去。他说自己已经习惯这个地方,到大城市反而不适应。
他的亲家张凤琴,也对自己的一生不后悔:“我没做逃兵!”
张凤琴到农场后不久,她的一个“好姐妹”,嫁给一个高级干部,并许诺给她也找一个好人家,离开农场。但张凤琴拒绝了。
“我不能背叛自己的诺言。”张凤琴说。离开天津到农场时,她曾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农场好好干。
后来子女回城时,张凤琴因丈夫去世,按照政策也能回到天津。她回去住了一阵,最终还是想回到农场。晚辈们甚至给她跪下了,但她没动心。
“农场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有我的事业。”她对晚辈们说。
对于外孙的归来,她很高兴:“一家人在一起,继承我们的事业,多好!”
杨楠回到农场后,家人凑钱,在农场的“天津庄”购买了一处住宅。新房的布置,让老太太张凤琴“大开眼界”。很多东西,是她第一次见。
杨楠有自己的梦想,就像他的父辈和爷爷辈一样。他的爷爷辈,用自己的一生,在不毛之地上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的父辈,用自己的一生,延续了这个奇迹。他则希望“和家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甚至于祖籍北京,对他已经非常遥远。
他和女友已经结婚,现在他们生下了家族的第四代,一个可爱的女孩。身材高大的杨楠将女儿抱在怀里,不时逗弄着她。
“你也是农场的人。”杨楠一本正经地对着女儿说。小家伙听不懂,哭了。杨楠笑了。
本报记者 郭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