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奔三的道路上疾驰,回家乡常常有种穿越的感觉,仿佛在岁月中豁开了一道口子,躲了进去,瞧见了从前的时空。
爷爷更老了一些,眼神愈加黯淡无光,几乎认不出我来,耳朵背,说什么他都听不清,打起喷嚏来声音很大,简直有点地动山摇。有一次他出门去附近转转,居然掉进了水沟里,幸亏被好心人拉了起来。他身上湿了一大半,带着湿哒哒的污泥沮丧地回了家,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怎么就掉沟里了,差一点摔死。
换了衣服,他突然感慨:下次你回来,可能我就不在了。我说,不会的,您能活到一百岁。其实我心里不是不明白,下次,真的未必还能见到爷爷。在北京的时候,某个窗外呼呼刮风的夜晚,突然想到可能再无法听到爷爷讲的那些故事,心里就一阵难过。
我的姥姥、姥爷和奶奶早已不在,只剩下爷爷。他们就像古董架上的花瓶,打碎一个便少一个,对别人来说是无所谓的,可是你知道他们有多重要——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深爱你的人。
小时候常说,长大了挣钱给爷爷花。其实他并没有花过我的钱,在我能挣钱的时候,他就不太能自己花钱了——他越来越糊涂,不能自己赶集买喜欢吃的东西,需要人照顾饮食起居。可我也没怎么照顾他,因为身在远方。这次回家,我只是给他揉揉后背,陪他说说话,录下他讲故事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以后想他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爷爷住在我爸妈家里,村里的房子暂时空着。我又去看了看,带着相机,想记录下现在的一切。因为它们面临着拆迁,下一次回来可能就都消失了。
我曾要求姑姑家的表妹帮我拍一些老屋的照片,她“呵呵”一声便没了下文。也许她觉得我的要求怪异,这破房子有什么可拍的。她对这里没有很深的感情,年纪又小,从未离开过家乡,自然体会不到我的心情。只有远离,才会惦念吧。
这是我头一次觉得爷爷的院子很低矮,从前没觉得这么矮。矮墙上还有几个大南瓜,山药长得蓬蓬勃勃,都是爷爷先前种的。他热爱土地,种不了田,只要能动弹,就想在院子里种这种那。前年他刨出了山药的根,可地上有许多掉落的山药豆,第二年又都长出来了,一年年,一直都在。一旦拆迁,这泥土的院子将全部变做水泥的道路,或者盖上了楼房,那些山药豆在地下,无论怎样努力都钻不出来了。
爷爷的院门没有上锁,孩子们会过来摘这些山药豆吗?我小时候曾跟表哥一起,去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摘过木梨和无花果。童年村落中的每一个院子都是一座百草园,有好多稀罕的玩意儿。不过,现在的孩子不再稀罕这些了吧,他们沉溺在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中,我的小侄女碰到任何手机和电脑都会迅速找到她常玩的游戏。
院子里的水井这许多年一直没变,鸡窝很多年前就没有了。小时候我最喜欢帮奶奶捡鸡蛋,不时搬动产蛋室的活动砖往里面瞅瞅。奶奶以前做豆瓣酱的大酱缸还在,这种家做的酱也消失很久了。那条胡同的山头上写着“莺歌燕舞”几个大字,村里每一条胡同口都有类似的字,据说很小的时候爷爷教过我几遍,我就记住了。他常得意地带着两岁多的我顺着大街一句句念下去,向村里人炫耀他孙女的聪明。
这一切,明年是否还存在着?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它们了吧。再见,我的百草园,我的百合和山药豆,我的南瓜和西红柿,山头上我小时候认过的字。再见,我童年的天空。
闫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