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布列松的到来,受到中国同行的极大关注,他善于“抓拍”的优点,与“多抓表面现象、客观主义,及不愿听取工作汇报”的缺点,同样引起了争论。
但,所到之处每个人都迫切地想让他了解新的建设成就,及人们为此付出的巨大热情。大家异乎寻常地欢迎他,并为此进行精心的准备。可这一切对于他这样“已经习惯到处游走,去追寻‘客观的偶然性’”(1973年语)的摄影家来说,感觉却并不那么美妙。回国后,布列松在《巴黎竞赛》画报上发表文章,道出了自己在中国拍照时的困惑,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所理想的摄影术,不适合那里的风俗习惯,而我又不能根据不同的国家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我的工作。”布列松观察到,普通中国人的纽扣总是扣得整整齐齐,无论对待自己的同胞,或是外国人,他们普遍含蓄、文雅,又有礼貌。他们非常谦恭,甚至有时他们的淳朴流露在一目了然的微笑中。“中国人,不论年岁大小,都非常好奇。看到就摄——这本是摄影手法中的一条规律,要想停下几分之一秒去拍摄他们,总是要失败的。很难出其不意地拍摄他们的照片,特别是我自己很快地忘记了一个细节:我那张白人的面孔。”
当布列松试图“跑着拍摄”时,一旁照料他的于姓工作人员总是不忘好心地提醒:“你为什么跑得这么快,慢一些吧,像我们一样!有时,尽管你最后一个动身,总会第一个到达。”
在1958年,也就是新生政权即将迎来成立十周年之际,布列松敏锐地观察到,中国人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仍然强烈地存在着,但并不是没有彻底改变:与时间赛跑,这种攫住6亿人的劳动狂热,都不再是传统范畴的东西了。
7月16日,中国摄影学会邀请布列松与首都摄影界人士座谈。他已来京一个月了,有关中国大跃进的各方信息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面对同行,甚至挑剔,自以为是,且热情高涨的同行们,布列松该说些什么呢?此时,他通过公开出版物,看到了大量中国摄影记者、宣传工作者拍摄的照片,他坦承:有些很好,但有些却不喜欢。他列举了最为典型的例子:
“我曾看到一张表现丰收的照片,一个妇女抱着一捆麦子,笑得很厉害。当然丰收是要笑的,但不见得笑得那么厉害。在地里,当然是灰尘扑扑,汗流满面,但这个妇女却很干净。劳动是紧张的,到了休息的时候自然就是轻松的。”
这些话,中国同行们并不难理解,两个宣称意识形态对立的世界,在具体拍照方式上并不是不可交流。布列松像个教书先生一般道出拍照的常识,甚至人生经验来:生活不是在摄影棚内,而是现实的东西;作为现实主义的摄影者,应当忠于生活;如果你拍摄的东西是经过改变的,那就不是真实的东西。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们不能根据公式来拍照。他还举了个生动的例子说,用不着尝,只要闻就可知道菜里有没有辣椒:“安排是不能使人信服的,即使你安排的好,人们也会察觉的。”
这个时候,布列松只谈照片,但他回国后所写文章中的观点,却不是他那些中国同行,包括彼时绝大部分中国人所能理解的了。
“毛胜利后的第十年,两个中国还在并肩行进着:昨日的中国以三千年的老工具和方法存在着,而明天的中国有一部分已去征服了。为中国服务的,有6亿人口的劳动力,有唯一的口号:‘大跃进’,还有一个唯一的日子:明天。”
1958年来华,布列松总计待了4个月时间。回国以后,他陆续发表了自己在中国拍摄的照片,并接受了美国《生活》杂志等西方重要媒体的采访。1959年1月,这家杂志抢得头筹,以“红色中国在前进中,男女老少都参加大跃进”为题,报道了布列松的中国之行。
“布列松以其著名的理解力,揭示了中国人在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组织化生活方式中,所有的反应和生活。”正是因这种“理解力”,布列松看到了“在中国,对内使用的宣传是一个节拍器,这个节拍器是用音乐、广播和墙上的口号来使人们内心跳动合乎节奏的。至于参观访问的人,他们是习惯用自己的眼睛的。”
客人回去后的种种表现,很快被中方掌握,并且反馈到了中国摄影家学会当初接待、并对其心怀期待的领导人那里。1959年5月19日,学会在京召开“小型学术讨论会”,主题就是“研究法国摄影家亨利·卡·布列松的‘现实主义’摄影创作手法”。此时,那些当初听布列松课的摄影家群情激昂,一致声讨他“新发表的有关我国的照片,实际上是否定我国1958年‘大跃进’的成绩,在客观上为美帝国主义的反华宣传服务。”
至于布列松宣扬的摄影方法,此时,同行们重新认定为:不光彩的偷拍,抓取偶然现象,歪曲生活本质,不愿意做调查研究。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资产阶级口味”决定的。
记录显示,那天的研讨会“气氛热烈”。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