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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05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埃及大学生贝拉尔之死

本报记者 郑宇钧 《 中国青年报 》( 2013年11月05日   04 版)

    10月11日,一场以穆兄会支持者为主要参加者的示威活动,在开罗阿达维耶清真寺附近举行。现场突发一场砸毁警车、殴打警员的冲突,组织者竭力阻止示威者施暴。贝拉尔当时就在人群中。他后来被肩扛冲锋枪的警察击中左胸,当场死亡。本报记者 郑宇钧摄

    贝拉尔生前最后一张照片,10月11日摄于开罗纳赛尔城阿达维耶清真寺南侧巴特维路的游行现场。(贝拉尔的哥哥艾马尔提供)

    有学生被枪顶着头,戴玫瑰色头巾的女学生跪在中弹者身边哭泣,戴橙色头巾的女学生高举《古兰经》面对黑洞洞的枪口……10月31日,埃及开罗艾因夏姆斯大学,一场艾大学生的行为艺术秀在示威前上演,学生们以此要求当局调查他们的同学贝拉尔·阿里·盖博的死因。自这个艾大工程学院大一新生10月11日中弹死亡后,这是在这家埃及第三大大学举行的第5次抗议活动。在示威现场飘扬的黄色大旗上,18岁的贝拉尔微笑着注视着他同学。

    10月11日,贝拉尔和朋友一道参加了一场主要由穆兄会支持者参加的示威活动。在一场砸毁警车、殴打警员的冲突后,他被肩扛冲锋枪赶来支援的警察击中左胸,当场死亡。当时正在游行队伍中拍摄的记者,零距离目击了这一切。

    死去的为什么是贝拉尔?

    自10月11日后,贝拉尔的哥哥艾马尔在脸谱网上的众多好友,头像清一色都换成同一张照片——贝拉尔生前在游行现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俏皮地闭着左眼睁着右眼,他身后是长龙般的游行队伍。

    10月11日,记者在现场看到,示威人群本打算进入阿达维耶清真寺集会,但军方装甲车已封锁了他们所处的纳赛尔大道,上千名示威者只得绕行南侧的巴特拉维路。15时许,游行队伍在阿巴斯路环岛处停驻。5面大鼓鼓声隆隆,年轻人聚拢起来,举起如森林般的手臂高呼口号。踩着众人肩头的3个组织者挥舞着冷焰火,红光照亮了一张张躁动的面庞。据记者现场询问,此时游行人群以大中学生为主,甚至还有一些身高不到1.4米的半大孩子。身处如浪潮般蹦跳的人流当中的记者,恍然有参加摇滚派对的错觉。

    当有人焚烧起象征着军方的黄色旗帜时,记者看到,站在焚烧者身边的贝拉尔,双手握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人群突然出现骚动,记者也被人流裹胁着向外奔去。一辆警方卡车正被人群团团围住,驾驶室里一名警员打开右侧车门试图向人群解释什么,当示威者向他投掷石块时,他只好匆忙关门自保。大量石块扔向前窗,玻璃很快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车门也被强行撬开,警员被揪出殴打。

    眼见形势失控,示威组织者在竭力阻止施暴。多名中年男士口头制止记者继续拍摄,他们说,暴力并非此次示威的主题。不过,在场面得到初步控制后并没多久,从东边楼群处传来几声枪响!两名便衣警察拿着冲锋枪奔来,用枪声驱赶着人群。记者跑出去四五十米开外后,回头一看,8名穿白制服的警察以及多名便衣警察正往那辆受袭的警车走去,其中至少6人挎着冲锋枪。

    记者突然清晰地看到,有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此人正是贝拉尔!

    在那张网络上广为流传的遗照中,贝拉尔左胸中弹,鲜血染红了蓝色T恤。他头枕在摔落在地的黑色双肩包上,双眼微睁,好像死不瞑目。

    《洛杉矶时报》10月12日报道称,当局指控贝拉尔和另外6名示威者涉嫌用燃烧弹和凝固汽油弹攻击警车。但当时就在现场的记者,并没看到贝拉尔或其他人在攻击警车时动用燃烧弹和凝固汽油弹。

    10月17日,警方发布了阿拉伯语调查报告,标题是“贝拉尔·阿里的死被定性为由于错误导致的死亡”,报告强调警方是“合法自卫”。

    贝拉尔之死为什么如此受关注?

    自7月3日穆尔西被军方解职以来,已有上千人死于冲突,为什么一个18岁大学生的死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因为他被打死时手无寸铁。”街头艺术家艾马尔和勒夫特的答案很一致。在开罗萨布里街的墙上,你可以看到他俩为贝拉尔作的涂鸦:一对瑟瑟收缩的翅膀包住了一个男孩干瘦的身躯,他苍白的脸庞双目紧闭,左胸口那摊鲜血在土黄色的背景中格外刺眼。血泊里漂浮着花瓣,    艾马尔的创意来自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你能砍掉所有的鲜花,但你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

    在血泊中的男孩旁边,一个戴着硕大滤毒鼻防毒面具的青年手握冲锋枪,怒视着涉嫌枪杀贝拉尔的持枪白制服警察。“不同于现实,在涂鸦里,我得让凶手面对武装抵抗。”勒夫特说。 

    不过,艾马尔和勒夫特得做好受罚的准备。据《金字塔报》11月2日报道,吉萨省省长拉赫曼为消除遍布街头的反军方涂鸦,规定凡涂鸦者会被罚1万镑,屡犯者会被拘留坐牢。

    “我们既不支持穆兄会,也不支持军方。我们只是想表达惋惜与愤怒,为一个本来可能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年轻人。”勒夫特说。他们只是想借涂鸦来谴责“法西斯”一样的军警,进而追究那些可能不会受到审判的凶手的责任。

    在贝拉尔被杀第二天,涉嫌枪杀他的那位警察的资料,与贝拉尔的遇害照一起,被艾大学生贴满校园。在脸谱网上,一段多名警察在现场开枪的视频被广泛传播。

    据《洛杉矶时报》报道,10月12日,纳赛尔城检察官提出对贝拉尔进行尸检,并督促安全机构尽快调查。报道评价说,这“显然是为了阻止这名大学生的死成为穆兄会凝聚民意的由头”。

    贝拉尔的朋友在受访时一再提及,他死得“特别无辜”。当天,开罗多处爆发示威,可他是唯一的死难者。而在一开始,他的死甚至不被官方提及。据新华社报道,埃及卫生部10月11日晚公布,在当日的全国示威冲突共导致1死8伤,唯一的死者在东部省。但在随后多家媒体的报道中,证实了贝拉尔的死因及死于开罗的示威现场。

    “他本来可以和我们一样有尊严地活着。可如今,他被当成了叛国贼和恐怖分子。但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负责运作反军方主页“自由之门——埃及革命的街头艺术”的阿布德拉曼说:“因为当局正在对抗‘恐怖主义’,即使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只要你站在穆兄会的游行队伍里,你就有罪。”

    18岁少年的爱恨情仇

    当贝拉尔骤然离开人世时,他踏入大学正好20天,3个月前,他刚从曼纳拉中学毕业。贝拉尔的表弟迪纳阿什拉夫说,梦想成为工程师的贝拉尔选择了读工程学院。9月21日是埃及学校的开学日,贝拉尔入学当天曾感叹:“高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贝拉尔留在脸谱网上的几十张照片,无论是留着“爆炸头”,还是留着短发、戴着黑框眼镜,没有一张是不带着笑容的。这是个阳光的男孩。爱好击剑的他,曾在高中时参加了开罗的一个击剑俱乐部;他还喜欢摄影,常常背着一台尼康单反相机在活动中跑前跑后。

    尽管单纯的他总让人觉得稚气未脱,可贝拉尔却是个历经血雨腥风的“老革命”。他大学同学艾哈迈德对记者说,在8月14日的阿达维耶清真寺军方清场行动现场,贝拉尔和同伴曾一同将死难者尸体抬到埃曼清真寺集中处置。在清场现场,贝拉尔用手机向脸谱主页上传了一张戴安全帽的抗议者蹲着躲避子弹的照片,在配发的说明中他说:“(对于军方)我们绝不能过于报复。”

    据埃及官方11月公布的数据,在2012至2013财年,埃及互联网用户达到3600万,比上一财年增长了15%,网民占埃及总人口的43%。在年轻人中最流行的脸谱网,成了他们沟通感情、串联行动的主要工具。

    贝拉尔的姐姐罗维达·阿里,5月31日才开通推特账户,她显然不像他弟弟那样迷恋社交网络,她最长有连续47天没有更新推特。但是,弟弟的死让她与推特绑得更紧,在贝拉尔死后仅4小时,罗维达·阿里就在她推特上回应媒体和网民说,死者正是她的亲弟弟。

    从7月3日起,“反对政变”成了阿里三兄妹网络账户的共同关注主题。7月6日,穆尔西被军方解职3天后,两个月没有更新脸谱主页的贝拉尔打破沉默,把封面照片更换为硕大的标语:打破军方统治。9月3日,罗维达·阿里把脸谱主页封面照片换成了象征被血腥清场的阿达维耶清真寺的四指手势,这个手势在8月14日的清场行动后迅速传遍了埃及内外,成为反对军方的象征性符号。

    从2010年2月27日就开设脸谱网账户的贝拉尔,在社交网络上最活跃的年份就是今年。他更新的内容也从头两年的足球明星,越来越向宗教、政治倾斜,从中很容易看出他对真主的虔诚、他性格里的那份执拗。在10月6日阿拉伯以色列战争4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他在脸谱网上说:“我们所有人都要在家里写下‘永不投降’”。

    “自由”是贝拉尔最偏爱的词汇,在他死后,这也成了他的“标签”。在10月8日他制作的与友人阿斯玛的合影照片上,硕大的“自由”二字横写在他的大头照旁。在朋友为他设计的悼念海报顶端,也被冠以凝重的“自由的烈士”几个大字。

    “我们都是贝拉尔”

    在埃及年轻人的社交网络上,冲突中的死难者、被当局拘捕的抗议者,往往会被视作榜样;他们的生前照片甚至是遗体照片,会被仰慕者作为头像;以“我们都是×××烈士”、“我们都是×××的爱人”这样句式命名的宣传页面,也会被仰慕者创建。贝拉尔曾在10月6日连续两次把个人头像更改为不同死难者的遇难照。

    死去的贝拉尔,在脸谱网得到了重生。他过往的状态被蜂拥而至的仰慕者点满了数万条“赞”和数千条评论。到11月4日为止,朋友为他设立的多个悼念专页中,人气最旺的“我们都是贝拉尔烈士”,已经收到了29100个“赞”,13965人的评论。

    “贝拉尔的死成为一块磁石。”“我们都是贝拉尔烈士”主页管理者穆罕默德对记者说。

    与初期以悼念贝拉尔为主不同,在“我们都是贝拉尔烈士”上,如今的主题基本上全是支持穆兄会的泛政治类资讯,消息多来源于穆兄会官网,连主页头像也换成了穆尔西。11月3日,该主页还号召“粉丝”根据路线图参与11月4日的反军方游行,这张来自穆兄会的路线图注明,四个不同出发点的游行路线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地:开罗警察学院——这是11月4日当局开庭审理穆尔西的地点,也是过去两年来前总统穆巴拉克受审的地点。

    层出不穷的热点,吸引着悼念贝拉尔主页的“粉丝”们。贝拉尔昔日发表在脸谱主页上的那些闪光的言论,反而被埋藏在浩瀚的数据中。在10月6日分享一张反对军政当局的示威照片时他写道:“我们立志不要再成为被棍子驱赶的羊,我们将活得更高贵。”

    渴望“活得更高贵”的贝拉尔,留给人们一个发人深省的结局。他生前最后一次在脸谱主页上的更新,是10月8日分享了他的朋友塞夫的一个状态:“……你看啊,我妹妹她没有正常死亡,我妹妹她已经是烈士。安拉保佑她。不用安慰我,不用祝福我,我亲爱的妹妹,你先我们一步去天堂,你在天堂为我们预留好地方吧。”塞夫的妹妹罗菲达是曼苏拉大学学生,这个喜欢披粉红头巾的女生死于10月6日的冲突。

    10月8日稍早前,贝拉尔自己更新的一条状态则是:“这些暴君是你们所不能理解的,但(面对他们)我一直很勇敢。”评论中,在卡塔尔阿达维耶第二女校就读的20岁埃及女生艾雅说:“你已经成为自由的烈士了,你将在天堂度过宰牲节。主啊,让我们成为烈士的一员吧,让我们跟随着你吧。”

    这样的情绪在埃及蔓延。于是,10月12日在纳赛尔城举行的抗议贝拉尔被杀的游行示威活动中,这样的口号被频频喊出:“烈士是真主所喜爱的。”

    一场意外,让贝拉尔终于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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