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的新疆朋友不赞成他来,对他伸出了三个手指:“你来,有三大障碍:语言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刘勇听了,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你错了,我们至少有三个相同:都有残疾、都有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决心、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一家人!”
新疆喀什碧蓝的天空下,有一排简易的砖红色平房。貌不惊人,却有一种“魔力”。
这里是一家公司,里头的人却被称为“学员”。
夏日夜晚,学员们经常架起音响,在院子里欢快地舞蹈,附近的老人孩子也都纷纷加入行列,宛如一个大家庭。其中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身影,他们是68名维吾尔族残疾青年。
支撑这一切的,却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汉族残疾人,刘勇。
“儿子,你可以活了!”
两根钢筋、32根钢丝、一根弹簧,在刘勇的身体里已经30年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便为自己的生命下了定论,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永远不会有工作,永远也找不到生活的目标。”然而如今,说出这番话的刘勇,是残友集团的董事长,也有幸福的家庭。
鸡胸驼背、貌不寻常的他,并不讳言身体的缺憾:“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军人父亲走南闯北。在宁夏时,我不小心摔到地窖里,导致脊柱粉碎性骨折。”
1983年冬天,听说北京有专家可以治刘勇的病,母亲立即带着11岁的他来到了北京。然而,人生地不熟,他们四处求医,十分艰苦。他深深记得,“那年天特别的冷,因为钱不够,我和母亲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度过一个晚上”。
当时医生诊断后说,刘勇属于脊椎变形,需要两根骨头支持。因此,母亲偷偷和医生商量,要把自己的两根脚骨放到孩子身上。他得知后,坚决反对:“如果要是这样,我宁愿不做这个手术!”
他心想:自己已经拖累了母亲,怎么能再让母亲为自己受任何伤。后来他和医生沟通后的方案,是从自己身上取出两根肋骨补到脊柱上,用钢筋固定住。
然而,作为该病的国内第一例患者,手术失败了。从此,钢筋就一直留在了刘勇的身体里。不久后,回到学校,他不小心被同学推倒在地,有一部分钢筋穿破背脊戳出体外,他没有吭一声,也没和家人说。直到两个星期后,母亲发现他背后有很多血,他才住进了医院。后来又进行了两次修补手术,身体全靠体内的钢架支撑。
连续3次手术的失败,给了他巨大的打击。“我一直以为手术后能像其他小伙伴一样,能健康地在路上奔跑,个子长得高高的,身体长得壮壮的。”
即使如此,刘勇仍没有自暴自弃,“我从小到大都不服输”。
由于看病时间过长,耽误了学业,他没上完初中就回家了。父母是普通的上班族,为刘勇看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生活并不宽裕。
1999年,深圳兴起了路边卖报亭。得知消息后,27岁的刘勇也试着去申请,“我不想再让家里养我,希望可以自食其力”。
那天深圳的天很灰,下着阴冷的小雨,面试的队伍长长地排到街尾,他没有坐轮椅,他想证明自己的身体可以“自由活动”。
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轮到了刘勇。他对负责人说:“你好,给我一份表格好吗?虽然我是个残疾人,但也希望可以自食其力。”但对方很严肃地拒绝了他:“你站在路中间,会影响市容,你知道吗?你走吧!”
这次遭遇让刘勇伤心至极。他发誓:“除非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谷底走下去,但只要老天眷顾我,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就只有一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它。”
后来,经残联介绍,他终于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做艺术品加工。“第一次发工资时,我特别高兴,虽然只有90块钱。”
那天,他“飞快”地走上楼,打开门见到父母后,把这90块钱递给他们。母亲一看,就哭了,抱着他说:“儿子,你可以活了!”听到母亲这样说,他也哭了。
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被他这样淡淡描述:“我热爱生命,但总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让你不知道能否支撑下去,就像生命中经历风浪,你不知道风浪会持续多久。”
“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一家人!”
“刘总啊,你就当在喀什旅游一趟吧,玩好了就回去,维吾尔残疾青年一个也不会来你们公司的。”
刘勇第一次来到新疆喀什时,这是他面临的第一个回答。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挣扎在底层的残疾青年,而是一个成功的网络创业者。
一般人很少把“董事长”和“残疾人”两个词摆在一起,而刘勇正是这两者的结合体。
1999年,他认识了残友郑卫宁,也是他现在的创业合作伙伴。两个人经历相似,更有相同的“不服输劲儿”。
那时正值互联网兴起之际,许多网络创业的成功故事启发了他们。很快,他们又找到三位志同道合的残疾人兄弟,每天一起学习16个小时,创建了中华残疾人服务网。
“在大家的努力下,2000年,中华残疾人服务网便被评为世界上点击率最高的福利网站。”刘勇自豪地说,“我们的点击率比美国退伍大兵的网站还要高。”
网站的知名度,让很多残友慕名来找工作,刘勇照单全收。2005年,他们注册了成立了第一家个体企业——深圳市福田区残友网社,仅用了两块钱。
2007年,他们成立了第二家公司,深圳市残友软件有限公司。喀什残友“社会企业”独特的运作模式也就是在这一年探索出来的,即基金会、社会组织、社会企业“三位一体”。
企业90%的股份由基金会拥有,基金会将企业每年90%的利润给社会组织,社会组织再将这些钱用回到残友的32家分公司里去,主要用于为公司残疾人员工提供后勤保障,覆盖所有人的吃、住、行。通过这样的关联设置,残友实现了对残疾人雇员可持续的全面支持。
巧合的是,刘勇告诉记者,他们后来发现,这种“三位一体”的社会企业运作模式,与英国社会企业的模式极为相似,让他们感到很欣慰。
逐渐,残友事业越做大,涉及软件、动漫、文化设计、系统集成、呼叫中心、电子商务、电子产品组装与精工制造、培训咨询等多个领域,有3700多名员工。
当时,事业走向成熟的刘勇还不知道,在遥远的新疆喀什,有不少像玛依拉这样的残疾年轻人。
25岁的玛依拉,是个要强的姑娘。因为先天性肢体残疾一级,她永远只能坐在轮椅上。
生活不能自理的她,无法上正常学校,家里也没人期望她能认字。但不可思议的是,她靠自学掌握了普通话的听说读写。
自从弟弟小学二年级开始,8岁的玛依拉就开始抄写弟弟的语文书。她拣弟弟快用完的、很短的铅笔,写在当时每本5毛钱的田格本上。由于完全不懂字意,也没人教,她写得很慢,一周写一页田格纸。
“二到六年级的语文书,我全都抄写过。每次写满一页,我都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就这样,5年里她写了十六七本。
普通话,她是对着电视练会的。
父母在家只说维语,而个性要强的她,不愿和别人说普通话。只有等大家都睡着了,她才很小声地试着用普通话数数:“一、二、三、四……”刚开始她只会从一数到十,慢慢地,她可以从一一直数到一百,这也成了玛依拉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课”。
偶尔她坐在院子里,有汉族男孩会和她说一两句,那时,她会回答他们一两句普通话。
随着年龄增加,到了11岁,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听懂电视机里的普通话了。于是,每次看电视,她就“使劲儿”盯着屏幕下方的字幕看,有些字反复出现,她就连蒙带猜。
“上、下、中、日、月、年”,玛依拉还能记起她认识的第一批字。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上大学,或者出国留学,整天都特别忙碌。”玛依拉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有一次,玛依拉因为想上学,还在家里闹过一次。当她看到弟弟、妹妹每天背着书包上下学,她哭着对妈妈说:“我也想上学,我也想背书包……”
母亲看到玛依拉这样,也哭了。从此之后,这个小女孩再也没有提过“上学”,只把这个梦想默默地藏在心里。
当渐渐感到自己的梦想无法实现,她很迷茫:“每天就是在家,看电视、吃饭、睡觉,像一个躯壳一样,根本没有人生的目标。”
这时候,正值2011年的深圳掀起了企业援疆大潮。刘勇横跨半个中国,自愿来到了新疆喀什。
接待的新疆朋友不赞成他来,对他伸出了三个手指:“你来,有三大障碍:语言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
刘勇听了,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你错了,我们至少有三个相同:都有残疾、都有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决心、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一家人!”
在喀什和深圳政府部门的帮助下,喀什残友公司在2012年6月28日挂牌成立,至今已经解决了68名维吾尔族残疾青年的就业,并获得“喀什市民族团结教育示范基地”称号。
改变“玛依拉”们
刚来到喀什的时候,这个“残疾人军团”也打不开局面。
为了说服残友加入,刘勇开始颠簸在泥路上,挨家挨户家访。他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和残疾青年共勉:“只要你想成功,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家访时,他发现,无论家境贫富,每个维族残疾人的父母都有一个共同的担心:“我离世以后,孩子怎么办?”
这样的神情,刘勇太熟悉了。“每逢此时,我心底总会有一种感觉,仿佛坐在面前的,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残疾人家庭,让他们相信,孩子们将来总有活出尊严的一天,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很多维吾尔族老人诚挚地看着他说:“孩子就交给你了,我放心。”
到目前,残友集团已累计捐款近千万元,对新疆维吾尔族的残疾人进行计算机、网络方面的培训。
“我们虽然身体残疾,但事业不能残疾,更需要坐得住、坐得稳。”刘勇说,“人机对话,更适合他们的发挥。互联网时代,残疾人不再成为社会的负担和累赘,反而成为了优势人力资源”。
在这第一批学员里,就有沉默、要强的玛依拉。她在好友的推荐下,瞒着父母,自己转动轮椅,只身来到了喀什残友公司。
喀什残友公司为残友们安装了很多便利设施,如扶手、轮椅通道等,之前生活无法自理的她,第一次开始能够独立生活。
但在班上,她一直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体缺陷,极度内向,不愿与人交流。
“我们是第一批学员,当时有媒体来报道照相时,我一直躲在厕所,直到最后集体合照时,我也没有出来”,玛依拉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两个月,我基本没有和别人说什么话,只是上课、下课。”
刘勇对此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月后,由于她的普通话水平较高,刘勇请她去做课程和会议翻译。第一次,她感到了自己的价值,生活也变得忙碌起来。
“我当时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因为有稳定的工作,我才有自己的价值。不管工资多少,起码我的一天没白活!”玛依拉说。
现在,玛依拉在喀什残友公司做行政工作。对写文书、通知、以及残友的资料统计,她已驾轻就熟。
逐渐地,她也能够放开多年的心结,正视自己的残疾。“我以前特别憎恨自己,憎恨到希望自己快点死,我觉得我就是个烂包袱。”玛依拉这样告诉记者,“而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每天有事情做,还能赚钱,我为自己自豪。”
提到残友公司、提到“勇哥”,她双眼泛红,只是一直说:“谢谢勇哥,真的。”
刘勇的新难题
刘勇认为,残疾人不一定就是“苦哈哈”、生活在社会底层。他所成立的残友公司不做那些低端产业,“像糊纸盒信封之类的低附加值的工作,我们不做,要做就做高附加值的”。
让残疾人依托高科技强势就业,以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是他们公司长期以来的理念。
“喀什残友是一家社会性企业,但又总被人误以为是一所残疾就业培训学校。”刘勇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因为喀什残友并不是以岗位来招人,而是把人招来后培养成才,再根据其所学所长,设定适合他们的岗位。残友这样的社会企业,最宝贵的就是人。”
现在,这个远道而来的深圳小个子,成了维族年轻人的“勇哥”。学员们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周末也不愿意回去。
2013年,刘勇个人获得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奋斗改变命运”先进模范人物称号、第七届“中华慈善奖”。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残疾人的扶助模式已经一帆风顺。
刘勇坦承,他们对残疾人的人才培养虽然小有成效,但尚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僧多粥少。
“喀什地区的市场需求很小,高科技人才培养出来之后,没有用武之地”,这让他最近很头疼。
因此,他向社会呼吁,解决残疾人就业问题应该是“一个接力赛”。“我们在培养人才环节做了工作,政府和其他商家应该继续助力,扩大一个地区的市场需求,承担起对残疾弱势群体的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