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沉默

    没有人会比王小波更懂得沉默。

    沉默是一种怎样的品质，在王小波之前的中国历史上并无大部头的论述，它只是就这样存在，存在于中国人的血液和骨髓中，存在于空气中，一切言语存在的场合，也注定存在沉默。

    世上批评沉默的不少，站在“言语”一侧的人们往往会认为，沉默即是怯懦，沉默即是无立场。在读《沉默的大多数》前，我必须承认我也如此认为。沉默将话语权完全出让，当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来临，沉默就会像瘟疫一样席卷明哲保身的人们，让人们忘却了自己的追求，在集体无意识中波动。

    但王小波给出了恰恰相反的理由，在灾难中，只有沉默才能拯救自我。沉默常常被认为是怯懦的缘由在于沉默者不愿说出自己的立场所在，尤其是思想上的立场，然而这并不说明沉默者内心中没有立场。沉默者不屑于将志向挂在嘴边，然而也不能够说明沉默者没有坚定的志向。鲁迅说：“自古以来，我们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沉默者，并非无志向者。

    此前，我认为沉默者是龌龊的。理由是：他们保留了自己的想法，就是让说出自己想法的人代自己牺牲，思想罪的长鞭永不能达及缄口不语者的臀部，人们趋利避害的本性达到极致，就成为了不说话这种品性，甲方唱戏，我“看着”，乙方唱戏，我亦“看着”，只要不说话，围观者总不会成为清算的对象。

    但王小波的理由又让我沉思，“我认识很多明理的人，但他们都在沉默中，因为他们都珍视自己的清白。”清白二字，人人都有，就像一块未染的白布，你需要好好地将它保护起来，哪怕沾得一点污渍，清白二字就会荡然无存。若说一切言语皆是污点未免以偏概全，然而人要说话，要站立场，要煽动大家站在自己身后，这种事也难免没有污点。一篇精彩的演讲，往往出彩于最激情四射那一部分，然而学者做学问所需的理性与说话所需的激情却是完全敌对，势不两立的。当然，还有一些人一张开嘴，刀就架在了脖子上，第一句话后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以至于“掉节操”到青史留名的地步。古人云，言多必失。如此看来，少说点还是有好处的。

    于是，我现在便认为，先前“沉默即龌龊”这样的观点过于激进和片面了。我甚至也想赞扬沉默了。或者说，我们的时代缺少沉默。SNS和IM工具发展了我们发声的空间。在如今的社会上，发声是如此简单。只需要一个无意义字母组合而成的ID，再敲下几个字符，你的言论就会汇入数亿网民发言的洪流中。每天有意义和无意义的声音在网络上川流不息，偶然两个立场相悖的人相遇，都可能爆发一场恶斗，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网络事件，而事件的根源，又是一个何其低级和无聊的事情。可是即使是诸多事件平息后，SNS上每天弹出的大量煽动性文字，无来源的传言，赚人眼球的噱头，仍能看到数不胜数的上当者。确实，对每一条信息甄别真假，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就能做到的，这凸显了沉默的重要性。与其往垃圾堆里添砖加瓦，不如守住自己的清白，干脆缄口不语，以免在错误的方向继续使劲。

    思想好像是一个脱得光溜溜的小孩子，而语言，注定会为他加上衣服。穿错了衣服的孩子，自己觉得别扭，别人看上去更别扭，所以给思想加的衣服，不能随便穿。

    当然，我们说沉默者也不是后天的哑巴。他们同样会发声，像王小波一样的沉默者，在威迫的时机，仍会张开嘴说话。当时代需要这样的人，他们会走下楼。当他们打破缄默时，人们若将他们的话语放在手心，会感到那薄薄的几句，有金子般的厚重——因为那一定载着时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