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回来吗?”1月3日深夜11时,王志强(化名)拨通了我的手机,这是我们相处5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目的是为了说服我继续跟着他干快递。尽管此时的他,奔波一天已经很疲惫了。
5天里,王志强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在北京市朝阳区工人体育场附近的5栋大厦和一个小区转了不下30遍。干活时,除了向我传授要领、纠正错误以外,王志强很少主动说话。我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师徒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要凝固。
高楼林立的北京工人体育场一带,遍布着十多家快递公司的站点。每天一大早,快递员们就骑着电动三轮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来去如风,当你专注自己的快件时,或许没兴趣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他们所栖身的快递业像滚雪球一样迅速扩张着,行业的问题也一同被放大。从2013年“双十一”到现在,快递业的负面新闻就没断过,发生在山东的有毒快件事件更暴露出这个行业的混乱生态。
为了深入了解快递行业从业者这个群体,我应聘成为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与其他快递员同吃同住,体验他们的生存状态。
“怕累的,吊儿郎当的不适合干这行”
由于没有从业经验,应聘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在面试了四五家后,我终于在一家快递公司北京东直门的站点应聘当上了快递员。站点的负责人让我和另一名应聘者第二天带着铺盖来上工。
第二天一早,当我来到站点时,那里已经停了一辆依维柯,七八名工人正忙着从车上卸麻袋。一名身材瘦长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问道,“你们谁以前干过?”我赶忙说,“我干过两天”。这位师傅说,“我姓王,今天我带你”。
冬天的早晨,我和王师傅并排坐在电动三轮车上,迎面而来的冷风直往我的袖口和领子里灌,我最担心的并不是寒风吹痛皮肉,而是车拐弯时自己会不会被甩出去。
在北京,几乎所有的快递公司都靠电动三轮车送货。很多电动车用得时间久了,螺丝焊条坏了,快递员为了拆放电瓶方便也就懒得修座椅了,座垫就虚搭在铁架上,一个人骑的时候,只要坐在中间的位置就能保持平衡,而两个人坐的时候,就像是坐跷跷板,一个人抬一下屁股,另一人人就容易被摔下。
“我先给你说下待遇”,王师傅边骑车边说,一个月最低工资是2000元,公司只管晚上一顿饭,早饭和中饭自己解决,一个月有400元饭费补助,还有100元包月电话费。
“一个月才2500元?”我问。“这是最低保障。”他紧接着说,工资分两块,一个是送件,一个是收件。不管是送一件,还是收一件,都称为一票。一票一元,每个月送3000件的话,就能挣3000元,送不够2000件,完不成任务,也能拿2000元的最低保障款。
按照快递的行规,新人都有一个星期的试用期,如果能承受的话就继续干,公司给签合同,开通内部系统,发录码器。如果承受不了就离开,算是白忙活一个星期,公司不会给一分钱。路上,王师傅重复最多的话就是,干快递就两点,能吃苦,有责任心。“怕累的,吊儿郎当的不适合干这行”。
最繁忙的一天
上工第一天,王师傅的任务是带我“熟悉方位和线路”。每个快递员都有自己的负责区域,王师傅负责的是北京东二环附近东四十条桥周边的几座大厦,有写字楼、饭店,还有公寓。
从公司站点到这些大厦,要经过三条街,过两个十字路口。行进的三条路上,有两条我们在逆行,常常与迎面驶过的汽车擦肩而过。王师傅熟练地左躲右闪。
周一是快递员一周内最忙的一天,王师傅三轮车后面的蓝漆铁皮箱里,满满当当塞着两个大麻袋,少说也有100多件快递。
“别看多,大部分是写字楼的,好送,一层层比较集中,比小区零散户送得快。”王师傅一面传授经验,一面将车停放在人行便道上,本就不宽的便道一下被堵上半边。
我们的第一站是首创大厦,王师傅从铁皮箱里抬下两个麻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一楼大堂直接进入大厦,而是先下到地下一层,再坐电梯上到12层。
三天后,当我在首创大厦12层的一处空地将麻袋里的快件倒出来,笨拙地按照楼层分堆码放的时候,才体会到王师傅周一那天,将包裹分类码放的速度是多么惊人。一张张地址详细表单,密密麻麻展示着各种字迹,我需要定睛看几秒钟才能找到楼层和门牌号,而王师傅只要拿起来扫一眼就能辨识楼层和门牌号,几十件快递包裹,只需要一两分钟就能按照楼层高低码放整齐,随后将楼层最低的包裹放到麻袋的最下面,从低到高装进袋子里后,就开始从最高层往低层依次派送。
几座大厦跑完后,已近下午1点,王师傅带着我买了盒饭,为了避风,我俩坐在两座大厦之间消防通道的台阶上吃饭。王师傅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说,跟我一起应聘的那个小伙子决定不干了。
几天后,一起应聘的小伙子告诉我,周一上午,他被指派扛着几十斤重的麻袋送完一栋大厦,衣服全湿透了,“脱了棉衣,身上都冒烟儿”。
收入的分水岭是收件数量
一天跟下来,王师傅忙得像陀螺一样没有喘息的工夫,所有的门牌号都印在他脑子里。一单下来,从找到对应地址,核实客户信息,收件人签字,撕表单,短的话几十秒就完成一票。
周一那天上午,王师傅就送了100多件快递,拿着客户签名的表单,王师傅小心翼翼折起来放在口袋里,“这都是钱,千万不能丢”。
相对上午,下午要送的件少了很多,剩下的就是快递员创收时间了。王师傅所在的站点每天要送3000件快递,有20多位快递员,平均摊在每个人身上也就100多件,如果只送件不收件,一个月也就3000来元,“好的业务员其实都是找客户的高手”。
快递员不仅要送包裹,同时也收取快件。快递员收入的分水岭也在于如何收取更多的快件,吸引更多的顾客选择他们所在的快递公司。
王师傅与我都是1986年生人,而在快递行业,他已经干了10多年。按照他的话来说,一个好的快递员,不仅要送好件,还要能收件,收得越多,挣得越多。
在我决定结束体验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天下午,希望我留下来的王师傅才告诉我他的收件秘诀,“靠自己的优势击败对手。”
除了会谈判,人缘也是最重要的。王师傅做快递业务员时,夏天的时候都把切好的西瓜分给大厦的保安吃,“他们吃了我的西瓜有时候都帮我扛麻袋”,但友好并不是全部,一些大厦的保安就从不让王师傅和他的工友们从一楼大堂进入大厦,为了绕开保安,王师傅只好每天从地下一层进入大厦。
需要说明的是,王师傅其实是公司的管理者,说白了也就是工头。在两个月前,他只在办公室做一些核实表单方面的操作工作就可以,但由于去年站点人员流失很多,只能自己填补上空缺。
因此,他希望能尽早让我熟悉业务,接他的班。但一天下来,我发现,王师傅收件也并不多,零零星星也就10来件。
“公司业务确实不好,因为站点老换人,新面孔在谈客户的时候不容易被人信任。”王师傅跟我说,客户其实都是“养出来”的。
一张熟悉的面孔的确是赢得客户的方式。起初,王师傅在刚接手这片时,每天也就收五六件,后来增加到10来件,几个月后,最多时能有30多件。
分拣车间内信件包裹满天飞
近期发生在山东的毒快件事件,揭开了快递公司运送违禁品的行业秘密。我也希望了解快递员在收取货物时有没有运送违禁品和查视环节。
2013年最后一天,带着这个问题,我和王师傅开始了一天的派送。恰巧,上午在一座写字楼送快件时,王师傅接到一个收包裹的电话。
收件时,王师傅问,面装的是什么?客户回答说是,衣服和奶粉。听说是奶粉,王师傅要求打开查看一下,“衣服可以寄,但奶粉不行。”他给出的理由是,“年底了,公司查得紧”。
在一个小区,李女士要把一箱化妆品寄往重庆,王师傅在打开查看后说,膏状物不能收。
在我和王师傅每天派送的包裹地址详细表单上面,也都戳有样式不一、刻有“已验视”字样的红章。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快件都被当地公司统一盖上了戳。尽管如此,我也看到一些省份的快件没有盖戳。
王师傅每天走的路都一样,早上绕一圈大厦,中午12点回到站点补货再绕着原路送一圈,下午3点送完中午的货再回到站点拉货,一天的路程就是绕三个大圈。
东直门的站点只是公司的卸货点,源源不断的货物从位于东五环外金盏乡的一处站点拉到东直门。站点内的快递员也都住在东五环外。每天晚上7点左右,等快递员都送货回来,公司的车就拉上当天收取的快件和所有的快递员一起回到东五环外的公司驻地。
因为之前站点经理说我可以搬到驻地跟他们一起吃住。1月1日,我带上铺盖来到东直门站点,准备晚上一起跟车回驻地。
新年第一天,王师傅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棉夹克,剪短了头发,显得格外精神。路上话也多了一些,但没想到的是,“砰”地一声,三轮车离开站点不久就爆胎了,这辆三轮车是站点内最破旧的一辆,锈迹斑斑的车把,缠满黄胶带的车身,已经经历过4位主人了。由于外胎过于破旧,王师傅花了100元更换了一条外胎。
元旦这天,写字楼内的公司都休息,上午要送的快件很早就送完了,或许因为上午的轮胎爆掉,王师傅想起来要给自己买双新棉鞋,他现在脚上穿的蓝色旅游鞋后帮已经断线了,每走一步,鞋后跟都像咧开嘴笑一样。我陪着他在附近的超市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直到出了超市他才冲着我说,“太贵了、太贵了”。
2009年就在北京干快递的王师傅,现在已经是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父亲,为了能跟家人在一起,2011年时,他回到老家,在一家工厂做工,但因为收入低,干快递习惯了,闲不住,又重新回到北京干起老本行。
回到站点时,快递员老马已经送完了上午的快件,掏出手机看电影。老马是站点内年龄最大的快递员,因为会开依维柯,挣的工资比其他快递员高一些。王师傅也挨着老马,掏出自己的手机,看起《三国演义》。我坐在电瓶上,环视十几平方米的站点,这里满满当当充斥着包裹、牛皮纸、塑料膜、黄胶带,还有几把坐成两半的椅子上放着充电器,接线板上还插着十几个接头给电瓶充电。凌乱的环境并没有因为头天派出所日常消防检查而改变。头天,派出所民警在对他们进行消防检查时提到,地面凌乱,电瓶不能在这充电,容易引起火灾,门口电动三轮车要排放整齐。
晚上9点,依维柯载着货物和快递员,从东直门开了1个小时到达了东五环外的公司驻地。为了庆祝元旦,王志强买了几罐啤酒,在一座平房内,七八名快递员站在一张酱色的桌子旁吃饭,因为人多地儿小,屋里根本没有凳子,所有的人都是站着吃饭,两盆菜,一盆青椒炒鸡蛋,一盆蒜薹炒肉,王师傅说今天已经算是改善生活了。
第二天清晨6点,公司驻地内就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从分拨中心拉回来的货物已经堆放在分拣车间。尽管分拣车间有两条十米长的分拣传输带,但都没有打开。
根据《快递市场管理办法》规定,企业分拣作业时,应当按照快件(邮件)的种类和时限分别处理、分区作业、规范操作,并及时录入处理信息,上传网络,不得野蛮分拣,严禁抛扔、踩踏或者以其他方式造成快件(邮件)损毁。
为了赶在8点半之前到达东直门站点,工人们分拣的时候都是“信件用甩,小件用投,大件用抛”。这期间,很多信封被扔得像飞镖,擦着人的眼睛飞过。有一些大件在抛扔的时候滚落到人的腿脚上。
王师傅所带的徒弟当中,最牛的要数一个常州小伙子,就跟了一天,第二天就能单独送件了。可惜的是,去年10月,他在分拣快递时,不小心被同伴砸中头,两人打了一架,被公司开除了。
当全部货物堆满依维柯后,快递员也需要跟车一同出发,但此时的依维柯已经装满包裹,我和4名快递员爬上包裹,见缝插针把身体塞到包裹的空隙当中,就这样,很多标有易碎品的包裹被我们压在身下。我平躺着,稍一抬头就能碰到车顶,身下的货物被我们压得咯吱咯吱作响。
师傅说行行出状元
元旦积压了一天的货物要全部送完,每个节假日后都是繁忙的“星期一”。幸运的是,我和王师傅这天的快件并不多。“你今天自己送吧,我在楼下等你”。
中午12点,我在一座大厦送快件,因为联系不上对方,一个快件用了10分钟,下楼时,王师傅生气地问我,“怎么送这么久?”
王师傅生气是有理由的,因为10分钟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能送五六件。中午时间赛过黄金,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干快递这行,每个人避免不了延误、被投诉,每个月有七八十元的罚款也很常见,但如果控制不住,就等于1个月白干。元旦当天跟我同屋的两个人中,一个陕西的小伙子这个月已经丢了两件快递,还有一个从2013年3月进来到现在,每月罚款都在2000元左右。
王师傅其实早年的时候也送丢过快件。有一次,他跟客户从下午3点半聊到5点,但剩下的七八件要在30分钟内送完,为了方便,他就把快件放到座位上,路上拐弯时甩丢了一件,为此,他赔偿了客户100元。
按照《快递市场管理办法》第十七条规定,经营快递业务的企业投递快件(邮件),应当告知收件人当面验收。但实际上,我和王师傅送出去的所有快件都没打开让客户验收,每次都是直接让客户签字,撕下单子就赶着送下一家了,虽然这样节省时间,但也会遇到麻烦。
在王师傅的片区内,有两个五星级酒店,有一次要派送两个包装一样的纸箱子,一个上面写的红茶,一个上面写的绿茶。按照地址,我们分别将红茶和绿茶送到两家酒店的采购部。但隔了一天后,一家酒店告诉我们,他们要的是红茶,打开箱子一看却是绿茶,为此,我又分别去这两家酒店调换了茶叶。
最常见的情况还有,由于运输和分拣时的磨损,我和王师傅送的很多快件出现了破损,按照《快递市场管理办法》规定,快件(邮件)外包装完好的,由收件人签字确认。投递的快件(邮件)注明为易碎品及外包装出现明显破损的,企业应当告知收件人先验收内件再签收。
为了弥补漏洞,王师傅出门带着黄胶带,一旦出现破损件,就用黄胶带重新粘一圈,遮住破损痕迹。但这只是老快递员才懂得的规避风险的技巧。
王师傅希望我能成为这辆车的新主人,因为就在去年“双十一”的时候,这辆车的主人因为每天要送成倍的快件不堪压力而辞职。王师傅对我说,只要认真,行行都出状元,如果能接受这份工作,我给你换辆新车。
本报北京1月7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