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的竞逐正在白热化,几乎成了一场装备竞赛。
升级换代后的12306网站再一次承受了“百分之一千”的订票增长,在惯常的抱怨声中挺着没崩溃。各路抢票神器每秒可以刷新上百次,2011年前仍是小圈子内爱好者自制的“不能说的秘密”,2012年经历了互联网公司纷纷跟进又纷纷遭禁的热闹,到了2014年的开始,随着广告做遍了社交网站,刷票软件隐隐有了配套产业的架势,不止电脑,IPad等移动端也可以作为抢票武器。据说达人们的经验是下载不同种类的软件,在自己并不需要的车次放票时分别抢票,试验出最适合自己的真正想搭乘的车次。也不怪我们,假期就这么紧巴,路程又这么遥远,于是回家的日程稍纵即逝,怎么敢不谨慎呢。大小战事以外还有演习,也难怪硝烟不断。
铁道部等7部委2013年年底发布的信息显示,供求不平衡数年来一直是春运压力的主要原因,再密集的交通网络也承受不了36亿的归心似箭。58同城等互动性网络社区上,拼车回家的应征贴一度被顶到了首页;身处海外的早早通过网站或App关注了折价机票,步步为营地将圣诞假期抻到除夕的团圆。有人在百度贴吧挂上了自己智能手机的截屏,日程管理里设置了火车开动的日期,默认的系统提示因为一个字眼而有了喜气洋洋的气息:距离回家还有×天。
象群风尘仆仆地赶往水源,鲑鱼穿过冷暖的洋流回游内陆,雁队在荻花之上夜幕之下飞向南方,一年一度,我们回家。
当然,生活不是一期《动物世界》,故事不会随着小车站暖黄的灯光和亲人的笑脸终结。千辛万苦回家以后,我们在干嘛呢?
走访亲友,一进门先问WiFi密码,手机上那个表示信号强度的小标志一格一格稳定在最大时才终于心定,带着笑寒暄,顺手刷刷微博、朋友圈,菜上了,赶紧拍照;在家里坐着,手机电脑响个不停,程式化的拜年短信早不受欢迎了,但是同学同事们身处各地,难得的闲暇触动了共有的话题,正是聊天的好时候;春节联欢晚会的家庭画面早不再是齐聚电视机前的和谐统一,往往是经典喜剧演员别扭又努力地讲了一个网络段子,祖辈茫然,爸妈在儿女解释下或皱眉或终于微笑,年轻人的兴趣则更多在通过各种移动设备和陌生却熟悉的线上朋友“吐槽”这个段子实际上已经过气了。
我们人在家里,但似乎只是物理空间上的而已。
有声音说:技术帮助我们回家,也绑架我们的家庭生活。
这类批判早已经不新鲜了,每年过年都会被拿出来审视;然而一年又一年,如要回家一样无法抗拒,我们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倒向那个数字的世界,像爬上陆地的总鳍鱼,再克制,尾巴尖还是时不时要蘸着水面,感受熟悉的清凉。
那么,与其徒劳地拒绝与批判,不如问几个不同的问题:
如果没有互联网、移动终端和实时通讯,家和年会不一样么?
钱穆先生怀念童年时的故乡,小桥流水,一乡一族居,一族少远足,族长议事,乡民和睦,似乎是远离科技的礼俗社会的理想形式了。钱家败落,除夕因为自尊不愿到别家吃饭,在祖母带领下全家掌灯夜读,更是动人场景。但对更多普通人而言,小桥流水远去,技术的变化与人的变化一表一里。礼俗社会向法理社会发展,年轻一辈里,对乡里情怀的重视早已经被同学情谊的纽带所取代,校友往往比老乡更使人亲近。返家反而成了同届好友的一次盛大离别,过年回家的乡情也淡化了很多。
有年轻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圈子,这是与数字技术无关的。对于回家的烦恼即使没有在社交网站上彰显,和理解自己的同学“吐槽”长久不见的亲朋对自己恋爱婚姻状况的关心也是早已经存在的。
那么,我们对待家的方式是新的生活方式的延伸么?不妨逆回去看: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家在哪里呢?移动网络普及深化,生活仿佛必须要被信息填满。即使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也要准备好备用电源,移动设备里下载好电影,应对暂离网络的空白。为一条发在朋友圈上的消息点赞的人群里可能有自己的父亲;跨越大洋的距离仅需要一个按钮,母亲的笑脸一下子在视频上出现;快递与电商行业如此发达,思念外婆的一碗红烧肉,淘宝一下就能送到家。这是一个情境的对调。在家时,网线那头由父母换成了朋友。古人说此心安处是吾家,但身体和心灵,似乎总是一个在线上,一个在线下。
离家与回家,一直以来是情感硬币的两面。如今,父母花费了一周的钻研,也许就是为了朋友圈下的一个小小的赞。再多的信息,也还是有难以填补的空白。
这导向一个最终也是最初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回家呢?
一个在哈尔滨读研究生的湖南女孩一直记得一年春运回家时的经历。火车站钟楼下人头攒动,她的腿已经站得发麻,而车还没有来。身边一位农民工模样的中年人自带一条凉席,铺在地上坐着等车,周围堆着他大半个漂泊的家。她网上抢票的经历很是惊险,正在揣测他懂不懂网络,获得车票该是如何艰辛时,他突然拍拍身边的席子说:姑娘,回家呢?坐吧。
海海人潮里,女研究生和中年农民工安静地坐在一张凉席上,各自捏着一张粉红的车票,等着,回家。
或许时代更迭,回家,这年终考卷的那最后30分大题,一直就是一道数字证明题。每个人的解题过程千变万化,运用定理各不相同,有的人迅速推导成功,有的人直到交卷还在苦苦运算中,有的人因为专注于前面的题目而被迫或主动放弃。但无论如何,这道题的结论是永远不变的。从最初到未来,结论与题干重合,答题人的一切巧妙设计、不懈计算甚至侥幸猜测只是附属,无需试探、推敲或质疑,它存在,等待又一次被证明。
王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