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些文章里有天和地。天是长生天,地是大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站在茫茫无际的呼伦贝尔草原上,你方知天是这么近,天注视你,天倾听你的诉说;你躺在地上,天就是蒙古包的帐顶,大地供你安眠。
在天和地之间,有一人、一马。
这时,人是小的,小到如草芥如微尘。因为比量、对照着人的是天和地。
但这时,人也是大的,大如巨人,如神,因为这个人在天地之间行走,他或她,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
2
有天地的文章不多。天地之间的一个人,能见出、写出他的至大与至小,这样的文章更不多。
艾平的《呼伦贝尔之殇》就是如此文章。
3
至大与至小,那些人、那些生灵,他们的生命中都有奔腾热血、凛冽长风,皆如冰冷的刀和怒放的花。
但是,当他们卑屈的时候、软弱的时候,在天地间俯伏下去时,他们亦是令人肃然——在严酷的命运和时间的碾压下,他们那种隐忍、那种顺受、那种安详。
这就是走在天地之间的真义:天高地阔,人欢喜着,放浪形骸,于人间万物皆有真情;但天地无情,人也本知道天地无情,如年老的狼寻僻静处自去了断,他们不纠缠,不抱怨,没有丝毫自怜。
他们的强和他们的弱,都是高贵的。
4
他们身上有神性的光——
那些猛兽般的猎手和骑手;那个把一个又一个孩子留在草原上的小额吉,她的母性广大慈悲近乎于神;那个制造雕花马鞍的人,他是神的工匠;那个血腥的肉联厂的主人,他如同自然意志坦荡而威严的执行者……
在此时,在2014年,他们是如此陌生。在这个市民的时代,在高楼的森林中,每个人都在蜗居中蜗角上在一毫一厘间掂量着家常日用的真理,我们久已不见星空、久已不践泥土,我们靠天气预报过着日子,久不知天地消息。
他们离我们那么那么远。远得如史诗、神话一般。
5
因为在小说中,我们会计较他们,会用我们的人性水平和生命尺度去想象他们,会不由自主地驯服他们,会轻率地、自以为是地判断他们,会迫使他们失去他们本有的单纯——一种未经损伤的人性。
他们,这些人,只宜于歌唱和咏叹——用我们身体内部的声音,不,还不能是我们的,我们的“好声音”都太急、太尖、太华丽、太自怜自恋,已经失去了来自身体来自心灵的本能力量,只能用那种在草原上、天地间养出来的干净的声音,慢慢地、悠长地唱他们,仰望着、目送着他们。
歌声和诗意。他们走在歌里、走在诗里,走在长调里。
6
谁知道呢?也许在这个时代写诗本身就是做作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再生产那种献给神的诗,她写的是散文,最古老、最基本的话语方式,好好说话,就用这说话的文字,讲述那草原、山林、人和生灵。
就像从容珍重地杀一头羊。
就像爱惜欢喜地展开一匹闪闪发光的蓝色的缎子。
7
很多文章是无声的,文字落在纸面上,只是文字,只诉诸眼睛。
但艾平的文章是有声音的,你会在内心念出来,渐渐地,你会找到节奏、语调甚至曲调。
你似乎不是在用眼睛和大脑,用的是耳朵和心。
你骑在马上,听远方传来的长调。
8
艾平在草原上奔走,她四面八方找啊找,就像找她的前世,找她的亲人,她找到那些巨大的、神一样的人,她找到他们,就像领回失散的孩子。
然后,她让他们再活一遍。
让他们再死一次。
在文字中,把他们庄严地安葬。
9
有时,艾平与她的人物和文章的关系令人困惑,《肉联厂》里的那位父亲,大概就是艾平的父亲,《呼伦贝尔之殇》里的姥爷呢?似乎是艾平的姥爷,但是,如果和其他文章对勘,你就不能那么肯定了。《我是马鞍巴特尔》、《额麽格》,那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现在,“我”在这里,“我”开始吟唱——而艾平和我们屏息静听。
可以想象,这样的文章放在另一个人手里会怎么写,这个人是散文家,这个人无比珍惜他的文字,这个人是主观唯心主义者,他真的认为自己的出场无比重要,世界因为自己的书写才获得意义。所以他要对得起这次出场,他要在他碰到的一切上面堆积成吨的意义——世界很累,世界被那些字压得面目全非。
但艾平不是这个人,她真的认为自己不重要,她是一个谦卑的书写者,她真的认为,天空和大地更重要,那些人和神才更重要,比自己重要得多。
她就如同一柄马头琴,似乎是,她将这把琴交到她所热爱、她所崇敬和倾慕的那些巨人手里。
或者,她是一个萨满一个巫。她是一个世间凡人,被命运选定,传达天地消息,传达来自过去的祖先的声音。
所以,她的文字是声音,轻而长的声音,具有情感力量,却拒绝深度——拒绝解释、拒绝隐喻,她的文字是她的世界的自然呈现,世界止于它自身,世界止于文字。
10
是的,她要保存记忆。
不仅是个人的记忆。她隐秘的心愿,或许是,留下一本“神谱”,为草原、为呼伦贝尔,哪怕这本神谱也会遗失也会被忘记,记录本身就如同一次仪式,一次灵魂附体,一次向着呼伦贝尔的呼唤。
11
呼伦贝尔是偏远的地方,是待开发、正开发的地方,是乘坐飞机和火车前往旅游的地方,是乘坐飞机和火车离开的地方。
是被现代化的标准从外部衡量、规划和改变的地方。高楼,汽车,公路,GDP,煤田和工厂。
是一个“去魅”的、不再有神的地方。
12
但没有神,没有那些高大的人和通灵的兽,没有祖先的气息在我们的呼吸中流动,呼伦贝尔还是呼伦贝尔吗?
13
呼伦贝尔就是“这里”,它不是被从远方界定的地方,不是被一支外面的手指指着的地方,不是“他者”。呼伦贝尔就是它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这是高贵的黄金草原,在天和地之间无限伸展。
14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别处被认为是美德和进步。
现代生活和科学技术处心积虑地让我们生活在别处。通过电视、手机、互联网,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在别处,活在别人的地方和别人的生活里。而此处、此心,任它荒芜、沉默。
15
对艾平来说,写作的意义在于“寻根”。与上世纪80年代的“寻根”不同,她只是要确认自己拥有一个此处,一个可以安顿祖先、安顿自己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人看着天和地和自己,他知道,此地的一切确切地属于自己——来处、所在、去处,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
这里的人衡量生命有“上下”,天看着、地载着,生于天、归于地。
而我们,没有“上下”,只有平面,只有左邻右舍、只有地图上的这一点和那一点、只有朋友圈和粉丝群,我们的生命意义就在于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16
我们过得很热闹。
而艾平的呼伦贝尔是寂寞的,那些人是孤独的,那些牛、马是孤独的,他们生息在草原上山林里,像风一样过去了,像草木一样荣枯。他们确知自己将被忘记,但是,他们对此并不挂怀。
说到底,天和地终将忘记一切。
《呼伦贝尔之殇》,这是安魂与招魂之书,那些茫茫苍苍的人和生灵,他们在天边隐现,残阳如血。
李敬泽